凸凹，本名魏平。生于都江堰。诗人、小说家、编剧。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大三线》《甑子场》《汤汤水命》、中短篇小说集《花儿与手枪》、诗集《大师出没的地方》《蚯蚓之舞》、散文集《纹道》、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诸书20余部，其中获奖图书7部。2018年被评为中国“名人堂·年度十大诗人”，2019年被评为中国“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



 



住在方块字中的地理
凸凹



 
 
有关青龙湖的四帧截图
 
龙潜深潭，深不可测时
龙在天空飞翔
影子以液体的美术、逻辑
与大地、眼睛和万物的心灵对位
与一位朱姓开国皇帝的血统对位
 
青龙湖的水平真的很高
不仅远来的游客要登上正觉山才能抬头看见
连在此地住了三百年
被无数人跪拜过的朱熹宗祠
也在其水平之下，仰望星空的青蓝
 
成都的偏旁部首
所有方位都站着一名叫李冰的太守
所有方位都是湿的。但数正东的部分最湿
——随便请出哪棵芦苇就能测出
湿度超过三万亩
 
白鹭、百灵、棉凫、青头潜鸭……
所有的翅膀与叫声
都有神的提问与应答
可是，哪一只鸟是明代的蜀僖王
哪一只鸟又是蜀僖王的赵妃
 
 
 
桌山诗
 
为了这面桌子，多少林立的山头
屈身为坐凳。荥河、经河
转动的风水，只为让这面桌子
成为天空的地标。在野生大熊猫看来
地标就是大自然家养的一棵丛林
就是一位叫樗里疾的智者、仙人
用飞鸟、星宿和国家作棋子
在桌案上下棋，指点
战国风云。我来这一天
雾霭作了向导，我顺着天空往上爬
可怎么爬，天空总比我高一步
而桌子又总比天空高一步
正是这一步之遥，让那多
鲠在喉头的话，即便烂成肺腑之言
也拿不到桌面上说
 
 
 
在天宝洞寻酒
 
十多年来
我一直在挖洞
 
先是在家里挖
将陆续买来的郎酒洞藏起来
 
然后，朝东南方挖
朝赤水河挖
 
然后，对着一座山
朝天上挖。直到
 
在仁和洞与地宝洞之间的中央地带
挖开天宝洞
 
我要把家中的洞藏
与天上的宝洞连接起来
 
我要将我一生的空杯
续上，杯杯见真章
 
天宝洞很大
我凿开的口子很小
 
小得跑不了一丝天光、一滴酒苔
小得与爱情过不去
 
只过得去一位诗人、一个酒鬼
一洞时间
 
 
 
 
金马河中的马
 
这条河
跑着两匹马：
一匹野马，
一匹金马。
 
野马被你挡在
成都城门外。
鱼嘴和宝瓶
是安在门上的两把石锁。
 
野马从你的大堰起步，
五步就跨进了岷江。
一步温江，
一步青羊，
一步双流，
一步新津。
最后一步落脚在彭山江口。
 
同样的河道，
你放牧的金马走得千回百转，
柔肠百结，
慢之又慢。
都走了两千多年了
还没走到江口
——还在走。
 
 
 
一个人的水
 
一个人的水
从汶川起水
沿岷江、长江
去了天空下游
 
一个人的水
像一只古羌头羊
领着九州的文明
走向时间的大海
 
一个人的水
盘得下全天下的水
没有什么泛滥
可以淹没一滴水
 
一个人的水
有一道看不见的水脉
藏在
汶山的骨血里
 
察识这道水脉的人
身体里必须住着一座山
一座姓汶的山
时间一千年一千年过去
 
一个人出现
他是水的又一名传人
他的上游叫大禹
他和他的下游，叫李冰
 
 
 
峨岭公园记忆二则诗
 
峨岭公园山下。拚着儿童的老命
我挤出电车，下车寻父
一个从县份上来的五六岁的孩子
把父亲搞丢了，丢在了大城市重庆
踩着天上的电缆
我跑到了上车的站牌
可哪里还有父亲那双推我上车的手？
那里临近菜园坝火车站
名叫两路口，路，看人说话
在我险些被一位年轻的老妪
带去另一条路时，父亲满头大汗，跑了来
他不见了我，挤下电车开跑
一口气，足足比我多跑了一站路
这是其一。第二个记忆是
峨岭公园山上。跟着幺妈，我见过一条鱼
它的骨架，跟广场一样大
一样空旷。五十年过去
我依然没见过那么大一条鱼
那时我的眼睛好小，小得只盛得下一滴水
除了我，所有人都看见
那条大鱼在这滴水中游弋了起来
泳姿跟鲸一模一样——
一滴水被它游成了大海
因为这个，我的眼睛直到现在
也有用不完的盐
盐的所有镜面，无不反着鱼鳞的光
 
 
 
气的哲学
 
气的哲学很多
很天然——
变火、变电、变化学元素
让一个地方升温或降温
则取决于气的格局、路径与气量
 
初冬，走过华蓥山余脉
我发现了
气的又一个第N级立方哲学
气在我脚下的山体
吞吐如鳍，可采可储
 
采气，气不打一处来
储气，闷声闷气
偌大的地宫
气吞山河
一肚子都是气
 
走在华蓥山余脉
我所有思想的气眼
还没抵达一孔井的深度
大地的叙事早已吐故纳新
所有冬天的气口
气血相通
一股气完成了夏天的换算
 
 
 
宝箴塞的门
 
一百零八道门
能够走通顺的
不是姓段的记忆与眼睛
甚至也不是段氏族人最古老的耳鼻和
预感。而是一流到这里
就变得九曲十八弯的嘉陵江
 
一百零八道门
道道都是窄门
窄得再薄的快刀通不过
再野的子弹通不过
窄得刚好可以把宽广的嘉陵江
放进来，放出去
 
更大的风跑到这里
更大的平原跑到这里
更骄傲的生命和死亡跑到这里
都得慢下来
把自己的骨头慢成门的形状
和门的脾性
 
即便这样
一百零八道门
一百零八只塞子
也没能阻止水底的沙漏之漏
直到今天，直到不宿一人，直到我来
还在拿八口天井出气
 
 
 
 
白沙邮在前
 
蜀道难。再难
道上也一直响着跑动的声音。
先是
人跑、马跑、烽火跑。
后来是邮亭跑，驿站跑。
我看见，在巴蜀
白沙邮属于跑得最靠前的一位
——像都江堰渠首
总跑在渠的最前面——
跑了两千多年了
也没有哪条渠超过它。
白沙邮写于玉垒山下，
笔迹稀少，只有四画：
岷江一竖，白沙河一横，
索道一撇，
亭子边的快马
是最后
画龙点睛的那一点。
 
 
 
玫瑰书院
 
钟声是一朵玫瑰
读书声是一朵玫瑰
建筑的生长声与磨损声是一朵玫瑰
 
清朝的海轮和火花村小学的名字
是一朵玫瑰
在这里
 
连三江的修道与风雨声
连时间的玄义与唱诗
也是一朵玫瑰
 
只有教室的穹窿是白鸽飞过
带着宗教的优美弧线
坚硬如刺骨，柔软似花语
 
在这里
身体中的每一朵玫瑰
向上生长，一一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