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定风波 | 诗集选读
日期:2022-03-21 18:17:04 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作者:编辑部 点击:620
胡弦:定风波|诗集选读
胡弦,著有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南京。
定风波
胡弦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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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里村
一个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这里,我看见过一个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竖直,像个日本玩偶。
他的儿子从村庄那头赶过来打捞他,
出水时,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还没有死,不愿离开那水。
他的儿子面色铁青,看不出一丝慌乱,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还有那么多
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做的事。
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
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
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
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
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
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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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
宇宙深处,漂浮着黑洞。
更远处的星,沉浸在深蓝中。
我从一条小路经过,
走到路灯下,影子出现。
我放慢脚步,觉察到
它的依恋:光,是它的家。
它不想走了。
而我要继续走,带着歉意,像行走在
不明地带。
走了很远,一回头,路灯已从
照亮一小片地面的光还原为
一小粒能被遥望的光。
也许,有人正在宇宙深处走着,
星星就是路灯。
而我已走过最后一盏,进入
完全的黑暗。
宇宙磅礴,但地球上一条小路的孤寂
并不比它少。
我走着,脚步声,像遥远的
有人行走时传来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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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引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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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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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 ,雕琢中的少女,
要学习怎样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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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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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
在甘南的公路边,
时见磕等身长头的人。我据此知道,
雄伟庙宇和万水千山,都曾被
卑微的尺度丈量过。所以,
多风的草叶里阴影多,
低矮的花茎上有慈悲。
青山迤逦,披单殷红,走在
甘南广袤的草原上,我只能是过客。
有次,友人向我说起漫游,说起酥油花
怎样离开了寒冷的手指——
那是在拉卜楞寺的高墙外,我偶尔抬头,
见乱云如火烧,天空
又长出了新的羽毛,使古老大地,
仍像一个陌生的居所。
无名的高处,万象摇晃,一直
都比想象的要深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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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城隍庙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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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路边
回老家,车子被堵在
高速路上。我下来抽烟,意外地发现,
公路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块墓地。
枯草和坟丘间,一个男子在忙碌,
他烧纸钱,然后放了一串鞭炮。
隔得有点远,看不清墓碑和他的面孔,鞭炮声
也有些发闷。
他在祭奠谁呢?父辈?更远的先祖?
还是早早去世的另外的什么人?
有一辆白色小车从麦田的小道上开过来,
向墓地靠近。
我们总爱说逝者长眠,但也许并非如此,
比如,他们也需要鞭炮声把他们
从梦中唤起。又或者
一些人去世得早,那时,高速路尚未建好,
尚没有一辆又一辆车子嗖嗖驶过,
带起熟悉又陌生的风声,
驶向他们从没去过的远方。
快过年了,许多人都在飞速返乡,
而墓地是沉寂的,风吹动的枯树、麦苗、残雪,
都是沉寂的。偶尔的鞭炮声
加深了那沉寂。
白色小车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人,
和原先的那个人打招呼,不急着做什么。
他们坐下来,在石头上抽烟,说话……
空旷的田野上这也许是两个
深深理解了墓地和亲人的人。
后来,我上车前行,在导航仪上发现
附近零星有几个小村:李台、赵家岙……
而没有任何墓地的名字。
选自《定风波》,胡弦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