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口老井赶路（组诗）
陈克锋

 

蝴蝶
漫天的蝴蝶在飞。吴淑媛局长说起女儿
学习影视剧拍摄，大功率吹风机扬起的树叶
让她看见了虚幻的秘密
怕我们不信，吴局长深入地描述
一片枯叶的起飞，成百上千只蝴蝶的
舞蹈
让她呕吐，她再也不相信剧中令人
震撼的美。都是
人造的！味同人造肉
我的母亲，看一场乡村电影都奢侈，更
不知道电影怎么拍出来的
我的母亲，在树林扫落叶，秋风帮她
扬起漫天的蝴蝶，只有她一个演员
成千上万只绿色黄色金色黑色的蝴蝶
绕着母亲起舞
美得虚幻，让人感觉这是假的
我的母亲，把小屋子般大的麻袋
塞满，压实，鼓鼓的，一座蝴蝶的山
在母亲背上长了翅膀，缓缓移动
麻袋下看不见的母亲
是我童年荧幕，一只更大更美的蝴蝶
他们共同的飞翔，拉低了
天空
我的母亲，领着一群迷路的孩子回家
冬夜，火焰飞舞，徘徊
满屋蝴蝶，美得虚幻，让我
感觉这是假的，让我
想起更多村里的人，更多
鸟语花香的事
蝴蝶之美，让空乏的尘世
深刻，也让深沉的尘世
空灵。我的母亲
她不知道
 

 

土
父亲在土里长大，变老
比土还土
骨头有土的棱角
意志有土的光芒
打麦场上
土钻进他的头发眼睛鼻孔
钻进肺、灵魂
随便一个角落，父亲搂着
土屑睡熟
土和父亲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
父亲和土是见了就吵别了就想的伙计
刚出土的萝卜带露珠
父亲一抹开口就啃
地瓜沾着细微的泥沫
父亲一并咽下
土是父亲身体不可或缺的养料
我时常在千里之外
闻到父亲的土腥味
土成了我消除乡愁的良药
时间长了
我们甚至分不清父亲是土
还是土是父亲
父亲搂着土
在黄土地上晃来晃去
土搂着父亲
和时光一起慢慢变老
我们的父亲
一茬又一茬地走进黄土
他们
成为彼此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石头
一个人，是一块石头
一个村庄，是一座庙宇
众声喧哗，父母沉默，稻穗把头
低到尘埃里
做官的，经商的，当兵的，读博士的
打劳改的，被癌症判了死刑的
石头不同，芳华迥异
每一块，都提一盏，苦难的灯
父母大地行走
大风大雨持续吹拂，他们
又黑又沉又重
石头和石头捆绑
投河却能漂浮
他们是彼此的救命稻草
那年秋天，东邻垒墙，私自指挥
石头集体越界
父亲领着旧棉袄和长铁撬
把犯规的一个个拎出来，手下没留情
一张凝重而刻板的黑脸，让虚幻的光华
苍白，衰老，不用风吹，就消逝
沉重笨拙的父亲，即使做地基
也比别的石头深刻
生动
村庄是座庙宇
我仰望的两块石头，黑暗拧亮内心
持久修行
这样的石头，会在时光中站立
成为汪家庄的碑
成为人类的灯

 

揣口老井赶路
背井离乡
创造这个词汇的人，内心秋霜
比乡愁厚两厘米
他把这四个字扔至辞海
不辞而别
多少游子腰被压弯
再也不能挺拔
一口井老眼昏花，天地间行走
母亲到哪里
它就跟到哪里
从不让母亲背着
总是背着母亲
谁想家了
就借来照照自己
和波光荡漾的乡音对对暗号
黑夜里，背井离乡，从纸上逃离
故乡没了
徒留一口深深的孤独
母亲把它小心地揣在怀里
翻山越岭，火急火燎地赶路
直至被无形的鞭子
赶进月亮
你看到的井口和你看到的月亮
一样圆，一样大
 

 

艾草
羊栏，牛棚，猪圈，家宅，有病，有灾
点几株艾草就好
人口平安，六畜兴旺
一株艾草异乡行走
不冒烟的时候，在沉思，在生长
冒烟时，在沸腾，在燃烧
一株艾草期待别人点燃，也会在暗夜
悄悄点燃自己
冒不冒烟，一株艾草都挺直腰杆
直指世间的病
与人心的毒
一株艾草爱上诗，就不停地写呀写
吃多少苦
它爱的人，就有多少福
它写不出的苦，黄土扶着它
墓碑扶着它
继续写
一株草，哪怕被命运捏住脖子
提起来
锋利的镰刀，“嗖”地一下
削掉脑袋
它也一定微笑着
扑入父亲的怀
我独爱和一株艾草说话
我说我的，同意了，它用袅娜作答
不同意的
摇头
一株艾草带领我们
风雨中，远方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