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辞
 

你把我抱在怀里。我们缓缓走在
五月的江边。阳光甚暖。我听到了
你嘴里的吟哦，也感应到
你那颗受伤的心，正在体内缓缓裂开。
 
如果我可以说话，三闾大夫啊
我一定会用孩子般的言辞
安慰你，
减缓你内心黑色的痛苦，白色的孤独。
 
但我只是一块石头，
混沌如帝江，
无嘴，无目，无头。
我的肚子里只有一团燃烧的火。
 
突然的清凉，把你与我一起淹没。
这是死亡的感觉。
为了不让你形单影只，三闾大夫，现在是我
抱着你的身体，进入一场无梦的睡眠。
 
转眼间，我又出现在了清澄的江水之畔
这是你故乡的江，故乡的水
来自你故乡的阳光
照在我这具裂开了无数缝隙的身体上。
 
给我塑造了眼，耳，口，鼻，把我变成了
一个与你一样的人。
我缓缓走在深可及膝的香草中
对着江水吟哦起了你的诗，“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招魂辞

 
伟大的诗人啊
在宁静的夏夜，在明亮的江畔
我用似懂非懂的巫傩仪式
为你招魂
哪怕你已经死了二千多年
人间早已沧海桑田
天庭的神仙也死了几十遍
 
但我相信你还活着，你的灵魂还在
这个易朽的世界
只有你配得上不朽这个词。
我在你的诗中
认识了无数香草和花，并闻到了
独属于灵魂的香气
 
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有一个充满众神
与芬芳的国度
但这个国度植根于你脚下的泥土
如果你不爱你脚下的土地，你就不会写出那么优美的诗句
你就不会把荷叶穿在身上
并对着一朵刚开的兰花低眉，俯首
就算活到时间的尽头，你也不会离开这个安眠着祖先的国度
 
我当然知道，我的语言发音
与你的发音不同
我的文字，也与你的文字不同
至于我写下的诗歌
也许比你最讨厌的萧艾还要难闻
但我依然有信心
招来你的魂魄，与你谈谈那个永恒的话题
 
“为什么诗人
总是活得痛苦？
莫非诗，或语言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诅咒？”
 
归来吧，伟大的诗人
在这宁静的夏夜，在这明亮的江畔
披头散发地归来吧，满身芬芳地归来吧
头上插着一朵兰花，踏着浅白的月光
哼着楚地的歌谣归来吧
 
（但不要变成一只夜鸟
也不要变成跃水的游鱼
我是一个愚钝的二十一世纪的诗人
早就忘了祖先的大半符咒
一只鸟，在我的面前，只是一只鸟
一株植物，在我的面前，只是一株植物）
 
伟大的诗人，如果你来到我面前
我会把我的右手
而不是粽子
递给你的左手中
我猜测，你的左手很凉，你的左手很孤独
 
 
诗人的寓言
 
诗人只爱自己的故乡。
他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故乡的水声。
而他以血写就的所有诗篇，
也只是故乡的草木
在语言中的奇幻变形。
 
你看，一夜又一夜，
那个蹈江而死的三闾大夫
回转秭归
一夜又一夜，
天上的圆月照耀着他湿透的衣裳。
 
山川大变，人事大变
但长江水
和山坡上的泥土味道
依然如故。
 
那个站在院墙外，橘树下的老妇人
是他转世了几十次的姐姐。
她摘了一枚橘子，笑着递给他，
“看到橘子熟了，我就知道你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