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渔的诗
● 在猎户星座下
——给于坚
那天清晨,我们驱车来到雪山脚下,枯草上结着霜
玉龙雪山被一条带状云缠绕,只露出祂雄性的、基础的部分
你指给我看,喏,山,仿佛因过于硕大而变成了“无名”
我说我曾经看到过祂,那是在黎明时分的树杈间,迎面撞见
如一块熊熊燃烧的煤,一颗在天空怦怦跳动的宇宙的心
你也是用这样的口气,喏,是祂。是祂。隐没着,像个大神。
只有北风在祂的脚下呼啸着,吹响死者的骨头,像是那种
越过海岬之后所遇到的最广阔的风。我们站在神山脚下,仿佛
整个陆地都在下沉,周围是一种兽群般沉重的喘息
一个平原上的写作者,终于解除了自身的枷锁,匍匐在
空气稀薄的高原上,神山让高原也谦卑、隐伏下来
必须转向群山,“群山会给我们以帮助”(《马太福音》)。
而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更高的秩序,你指给我看
山的西南方向,那是猎户星座。但群星隐没,就像
洞见者发现的一个空无——而我们知道祂在:一种秩序。
多年来,我们依靠平原上的事件活着,那轰鸣的生活
总是被一些小词填充着,被一些道德律点缀着
我时常以为那就是力量,现在好了,为了摆脱统治,我们
受雇于一个更大的秩序——头顶的星空,和星空下的诸神
作为方向和基础,高寒的智慧,几乎是平静,一种愤怒
被消化了,像素食,我认出伟大如同渺小,秩序如同无常
我喜欢这些匍匐在星空下的雪山,雪山下的人群,人群
脚下的枯草,干净,朴素,弱小,毫无雄心地自爱着
现在,我也学会了像个散淡的大师,在众人喧哗时
选择沉默,时而露出释然的微笑。哦词的晚年。温润如玉的晚年。
但夜晚依然年轻啊。夜晚笼罩着我们,带走我们黎明的情人
审判也正从我们手中滑走,虚无如同大雾在海上生成……
● 父与子
我还没准备好去做一个十七岁男孩的父亲
就像我不知如何做一个七十岁父亲的儿子
十个父亲站在我人生的十个路口,只有一个父亲
曾给过我必要的指引
而一个儿子站在他人生的第一个路口时,我却
变得比他还没有信心
当我叫一个男人父亲时我觉得他就是整个星空
当一个男孩叫我父亲时那是我头上突生的白发
作为儿子的父亲我希望他在我的衰朽中茁壮
作为父亲的儿子我希望他在我的茁壮中不朽
我听到儿子喊我一声父亲我必须尽快答应下来
我听到父亲喊我一声儿子我内心突然一个激灵
一个人该拿他的儿子怎么办呢,当他在一面镜子中成为父亲
一个人该拿他的父亲怎么办呢,当他在一张床上重新变成儿子
我突然觉得他们俩是一伙的,目的就是对我前后夹击
我当然希望我们是三位一体,以对付这垂死的人间伦理。
l 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十六岁,刚从西贡回来,乘坐
自波尔多开出的夜车,一家人
都已入睡,只有她还醒着,以及
那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
光脚,穿着殖民地式样的浅色衣裙
聊在西贡的生活,大雨,炎热游廊
闭口不谈中国情人的话题,身体却
没有回避,假装睡着,将那男人的手
勾引到身上来,“他轻轻地把我的腿
分开,摸到下身那个地方,在发抖,
像是要啮咬,再次变得滚烫……”*
夜车开得更快了,车厢的通道一片沉寂
那被稀疏的毛发所包围的性器,像一座
小坟,微微敞开着一扇天堂与地狱之门
她后来倾向于认为,能够激发情欲的写作
也是好的,就像一盘桃子所激发的食欲
真正的天才呼唤的是强奸,犹如召唤死亡
只是过于虚幻,就像那个晚上,他的柔情
像一滴蜜蜡,在她的身体上弹奏离别曲
火车停站,车到巴黎,她把眼睛睁开
他的位子空在那里,像没发生过一样。
*引自杜拉斯《物质生活·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 信任
没有什么比冬日的雾霾
为光秃秃的树枝所绘出的背景
更令人沮丧,有时你会想起
那以自我为背景的星空
所发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光
也汇入虚无,成为雾霾的一部分
如今,诗歌是一座巨大的难民营
所附设的疯人院,在彼此所发出的
淡淡的光中,为自我加冕,乏善可陈
但荣誉已无法把我们从虚无中救出
大地踩上去软软的,雾霾自我们的肺部
生成,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问自己
放弃乡愁吧,接下来交给疯子们去处理
就像信任一台街头的自动售货机
哗啦一下倾倒出属于你的硬币。
●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
当浓雾在平原上生成时,我们还年幼
我们彼此互害、互爱,组成奇异的家族
一段无神论的历史始终朝向眼泪和目的
所有的不测来自我们自身的复杂性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大雾像海水
将我们隔绝成一个个单独的人
我们将孤独地穿过街巷,奔赴前程
树叶不偏不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我的诗作
我枯坐室内,将心灵的天线拉长
像一只老蜘蛛
在等待天使们扑向我的网
第一次感觉自己会飞
第一次感觉拥有了一张独立的网
我听着那些熟悉的作品
如同与自己的肖像
相逢在某个昏暗的房间。
● 先知的下落
他们说雾霾太重了,虚无笼罩了一切
他们说旷野里的道路已被荒草遮掩
这时,一束枯竭的光穿透栅栏
映照在一丛垂头丧气的荆棘之上
微暗的光中浮现出同伴浅灰的脸
——这颓败、疲倦的人间啊
悲哀已经变旧,死亡也不再新鲜
那属人的形象哪里去了?
那提着灯、拄着杖、通过一阵
越界的风送来教诲的先知哪去了?
黑暗使一切都具有了虚无的深度
此刻,一颗伟大的启明星升起在
旷野之上——这就是先知的下落了
他将自己的影子斜插在大地之上
洁白的骨骼就像一头猛犸象。
l 雾中读卡夫卡
整个冬季,浓雾像一只安静的笼子
扣在我头上,太阳脆弱如树上的霜
每一桩悲剧都自动带来它的哀悼装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闪烁在黏稠的空气里,像密伦娜的信
轻快的鸟儿如黑衣的邮递员在电线上骑行
在确认了轻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区逐渐黯淡下来,地下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
矿区在隆隆作响,我合上书,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说服自己,独自营造着一个困境
而现在,一只甲虫要求我对困境作出解释
就像一首诗在向我恳求着一个结尾
现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个确切的困境。
朵渔,诗人,随笔作家。1973年出生于山东,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写作诗歌、随笔,主持共同体出版工作室。曾获柔刚诗歌奖等多项诗歌奖。著有诗集、评论集和文史随笔集多部。
现居天津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