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中国诗歌学会会长，一级作家，编审。出版有《杨克的诗》《有关与无关》《我说出了风的形状》等十二部中文诗集、四部散文随笔集和一部文集以及八种外语诗集。译为16种语言。获英国“剑桥徐志摩诗歌奖”、罗马尼亚出版版权总公司“杰出诗人奖”、广东鲁迅文艺奖、首届双年十佳诗人奖、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第九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等。

 

 

我的中国音频：00:00/08:36

卢吉雄诵读杨克诗作《我的中国》

 

 

 

在华强北遇见未来

杨克

 

 

 

 

苏东坡

 

他在前朝有两个老哥

一个是仗剑寻仙的李白

恣肆壮游，在酒杯里纵饮月光

另一个小十一岁的老杜

诗口一开就是暮年

 

唯他生性放达独步天下

把坎坷逼仄的日子

过成了超然自适的宽敞岁月

芒鞋竹杖，拎几两五花肉

洗净，少水，慢炖，焖酥

精心烹制东坡肉，东坡肘子

有滋有味的抿一口自酿万家春

 

日啖荔枝三百颗，据说不是自己吃

是剥给朝云吃

他心宽体健，像肥胖溜圆的河狸

不停开挖河道

穷其一生用树木、石块和软泥筑堤

一再汇聚数公顷的湖泊

 

一肚皮不入时宜

却无沉郁顿挫，而豪气干云

月夜徘徊，也自得其乐

胸中有琼楼玉宇，管它阴晴圆缺

 

前不见杭州、密州、徐州

后不见颍州、儋州、惠州

文二代子由，亦齐步八大家

民间还为他杜撰一个小妹

名贯江湖

 

宦海浮沉云水苍茫

他进退悠游，豁达从容

巨石压顶，他书写石压蛤蟆体

哪管乌台诗案倒苏之声鼎沸

身心光明奉献赤壁双赋

 

瘟疫也无法吞噬安乐坊

发明油腻一词的大叔，

善品茶，善绘怪石枯木

天下从此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

东坡路、东坡桥

雪泥，鸿爪，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卷起千堆雪

三千年就一个率性东坡

 

2021.05.07

 

杨克书法

 

 

 

 

轻亦敬亭山，重亦桃花水

 

当李白从肉身抽离

一缕烟倒坠

 

气象不凡的参天巨树

从一粒小小的果核

爆出三百米敬亭，巍然耸峙

幻化为海拔最高的诗山

 

高飞的众鸟

在青空散尽一片白云

落日铜镜映照天才

超然绝世的孤绝

圆亦经天，残亦历海

 

卓然独立于群峦之外

他出尘的身姿

有如峭壁，登峰造极的高迈

 

万壑千山在胸中出神入化

短暂的肉体生命

与亘古自然惺惺相惜

有关知音的隐喻

使旷世的孤独感，片刻消融

另一潭桃花春水瞬间复活

 

飘逸豪放的李白，推杯换盏

只羡人间不羡仙

淋漓畅快唇齿间那一刻

怦然心动，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醉亦天惊，醒亦地动

 

2021.05.05

 

 

 

 

担忧

 

子夜时分，一声响动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一手扶着步行架，一手拖一张椅子

一点一点挪到我床头

 

我惊得坐起

自从做了髋关节大手术

全家人都害怕母亲再次摔倒

 

“我怕你睡着从床上掉下来”

她说

 

2021.05.09母亲节 

 

杨克书法

 

 

 

 

躺平的野象

 

向北，向北，祖先的

豫地才是最初的巢

 

干燥松软的毛草地

土豆似的野象群，环绕成一团

好温馨的一家子，睡姿萌萌哒

大耳像蒲扇

偶尔煽动一下，风就来了

蜿蜒的四足，彻底放松

仿佛弯脚就能飞起来

 

小象娇憨蜷缩在中间

一只脚亲昵抚摸母象的腹背

伸伸懒腰，踩到

一旁大象的鼻子和脸

 

当它从象群中间探出身子

一头母象站了起来

四条腿像移动的树桩

鼻子摇一支树枝，尾巴轻轻甩动

为小象驱赶蚊蝇

长辈呼吸平缓，树叶轻颤

生命的爱在升腾

整座大山俯下身子

像参天大树捧着一枚鸟蛋

 

而遥远的另一座山峰

一头雪豹巡视完自己的领地

躺下睡觉。它温驯平和

肚皮一起一伏，梦中翻了一下身子

打一个哈欠，继续酣睡

 

在人类固有的印象里，野象

总是像一台台推土机

哐当哐当横冲直撞

出击的雪豹像雪亮的刀锋闪过

它们躺平，原来是如此可爱

 

2021.06.16

 

 

 

 

被车灯救赎的同一条暗路

——致尼古拉·马兹洛夫

 

印象里你健壮如一匹马

没有飞扬的鬃毛，剪一头短发

剑桥，我们在院士花园读诗

你的朗读清脆有力

像达达的马蹄驰过草地

直击主题，留下一个个蹄窝

 

你说在湿地踩两脚

并不想留下永久的印记

只是好奇跟世界互动

你清除繁琐的想象

大道至简，取消故事和场景

拒绝隐喻，却创造了新隐喻

如同你家乡巴尔干半岛的习俗

人们喜欢住在未完成的建筑中

一边居住一边盖屋

 

扎加耶夫说，你诗的意象

如夜行动物突然被车灯照亮

你俩都那么杰出，就像超级球星

使弹丸小国雄霸诗的绿地

因为你，我才知道北马其顿

复杂的历史和悲惨的境遇

你的祖国就像你的名字

在你民族的语言里寓意无家可归

 

庚子疫情肆虐的春天

你发来电邮，询问我可安好

天下诗人都是兄弟

全球新冠一亿八千多万人

我见过的外国诗人三个染疫

赞美你的诗翁扎加耶夫

他的照片化为雕塑

诗的专列拉响天国的汽笛

我阿语诗集译者米拉则己痊愈

手指蹦蹦跳跳

像一只小兔正在键盘上打字

 

此刻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北马其顿天空有一轮月亮

只照多山的巴尔干半岛

只照你的内心

 

我谛听你诗的声音再次响起

心脏的马蹄哒哒跳动

春风得意驰骋生命的原野

一个个精准的词

你如难民突然被车灯照亮

 

2021.07.10

 

 

 

 

在华强北遇见未来

 

此刻你我经过这里，像粒子

穿越中国这台巨大的加速器

华强北是它小小芯片

 

熠熠生辉的电子元件

云时代撩人心扉的钻石

镶嵌黄金地段

 

脱离重力一蹦突破大气层

高手纷纷抢占制高点

一览天下小

每一片玻璃

都是看世界的现代之窗

随手摘一颗星

高科技的黑莓新鲜欲滴

 

而未来的某一个时间轴

复活的冷冻人，与冷冻卵子孵化的男孩

于此相遇，谁是玄孙？谁是隔世的高祖？

猛犸象基因培育的胚胎

在硕大的人造子宫里复活

来到孩子们中间

 

引力波链接百亿光年星系

我与宇宙里无数个遥远的我

人机交流，而月亮的真相

想象力在唐朝就提前抵达

 

恍惚中，我们从十维空间

再度重临曾经的世界

戴上多D炫彩眼镜

我看见暗物质，周围如此精彩

 

2020.08.27

 

 

 

 

六维空间

 

银河系分离之前

我们只是生活在三维空间里

流淌的微尘

 

在平行线上，画出一个圆

走在中心的人

播撒万卷诗篇

耕种语轳碾压过的痕迹

 

以二次元进入梦境

静止的画面在缓缓流动

暗物质穿透空间

把立方体世界造出多个界面

 

高科技飞跃太空

以洪荒之力开启新的起点

被洞穿的四维空间

多了一条时间轴

精神的螺杆，与幂的扭曲有关

外面是另一个平行的宇宙

或无限的星空叠加

 

当神识开发到可以控制意念

万物皆在转瞬之间

打开时空隧道的闸门

穿梭过去与未来

六维空间在时间的推移中存在

 

仿佛进入宇宙能量屋

座标轴消失，星球旋转群出现

隐藏的超弦弹奏着

线向之外的符号，直到符号改变

穿越黑洞后，时间外还有时间？

 

2021.05.17

 

 

 

 

火车，火车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

我把脸贴向窗口

接受窗外疾风的触摸

直到脸庞发木，还恋恋不舍

外面漆黑一片

我感受着飞驰而来的呼呼摩擦声

旷野里常有房屋和灯一闪而过

 

冒出的白色烟雾，如椽巨笔

三两下涂在远天群山之上

直把广袤的大地当成摊开的巨幅宣纸

 

火车的声音变化无穷

像一曲最美妙动听的敲打乐

轮子和铁轨之间的摩擦

“咔咔”两声，之后再“轰轰”两声

中间穿插着好像切菜的声音

“喀嚓”、“喀嚓”，断水去山

很有节奏的交响

还有“呼呼”、“哒哒”

过交叉线时还会传来一阵紧锣密鼓

 

而更令人沉醉低徊的

是火车那悠长的“呜呜”

有点像拉炉子的鸣笛声

仿佛擦伤了天空似的

夕阳如炭，尤其是黄昏过隧洞

 

偌大中国，火车曾经很奢侈

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孩子

登上列车大开眼界，是莫大的幸福

哪怕上了客车，许多人也是站票 

我家小姨子，外甥，铁路家庭

也数十个小时站着去西安上学

大学生放假坐闷罐车回家

挤在运送货物或者牲口的铁皮车厢里

没有凳子，地上铺一些稻草

角落里简单用几片篱笆围的地方

就是简易厕所

 

革命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

百年以来这个深入国民骨髓的词

足见火车的伟力与权威意象

在辽阔而人口众多的国度

高铁是一场革命

速度强度令人震撼

势不可挡的巨轮象征飞速的脚步

 

火车在疾驰，如此平稳安静

没有发出巨大呼啸声

常让人感觉在穿越时空隧道

 

过桥啊飞飙而过的悬崖

过隧道啊狂啸而过的光阴

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直穿群山

一节节车厢掠过

两壁的回声排空击云

 

双轮暗藏风火之势，一蹬九万里

逍遥游兮，鲲鹏太空舱上

倏忽已飞越苍茫的壮阔

飞天不再是神话，噫吁嚱千里

千里眼，遽遽然顺风

顺风耳，一日三千里

 

太空半日还

 

2021.07.05

 

曹圣书杨克诗作《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

 

 

 

 

百年蔗

 

想是雍正四年的月光

栽下如许白糖的根须

从清明到小雪

山而水，天而地

 

虫子从蔗根探出小脑袋

第一缕阳光溢出甜腻

山涧松溪长流，鹅卵石用花朵

盥洗春天

 

历史在研习与当下同步

我咀嚼一座古村落之清甜

犹似魏家栽种的宿根

萌发新株三百年

与稻菽共享这片土地

 

时空的旅行者

用犁耙耕种落日炊烟

 

萤火虫搬运黑夜背后的故事

传递着野生植物的顽强

它们依靠大自然的力量

隐匿在荒芜中，与世隔绝

当它们从杂草中剥离，换上

素洁的外衣，延续生存

与更替的朝代彼此凝视

连绵不绝的蔗园

展开暖阳的笑脸

 

甘蔗的生长如同人生

从种苗栽入土中，进入萌芽

翠绿的叶子

有一种安静的动态在储存能量

 

旷野上，草木不只是凋零

岁岁清发。从分糵期到伸长期

甘蔗袅出的香馨

迎风而妆，渗入世象

我听不懂它们的话语

却能看见那挺直腰杆望天的姿势

和蓄势待发倾尽所有的力量

 

出生是一种高尚

而死亡是另外一种重生

甘泉般流淌的生命从未停止

似竹笛却不中空

 

节节高松脆清甜到尾

一株植物经过层层工序

被加工成红糖

留给后人的不仅是那抹甜蜜

打开古旧的包装，我仿佛正在

加入一场摈弃奢华的迎生仪式

 

2021.06.01

 

 

 

 

听见花开

 

海螺吹亮春天，花蕾返回树梢

橙紫红的云霞在青白蓝的海水聚拢

每一朵浪花都涌动在港湾

 

紫荆破蕊，赤柱，大潭笃

石排湾，阿公岩，水井湾，渔民听见

油尖旺、九龙城、沙田、元朗，穿过百年雨境

花苞逐瓣绽放

花香浓郁，花萼依托不离

香江碧波尽染，奔涌如巨龙

五片花瓣环抱，凝成东方之珠

 

帆影凌波而起，从不同维度

衬托太平山顶的高度

三千城楼拨开繁云，海岸抖落夕烟

维多利亚港绚烂的焰火

喷射百年金灿灿的烟花

 

从《诗经》中飘然而至的清荷

绽放在盛世莲花的岛屿

 

人们在波涛上种下莲子

澳门半岛、氹仔岛、路环岛

绿岛叠翠，随物赋形

台面江湖翻涌，花影震颤

 

当花朵张开眼睛

从青潭中出浴

横琴像一张碧叶，弓舷传情

新时代的景深，取代大三巴老旧的钟声

聆听时空相遇的故事，映日绵长

 

剪一段南风织梦，缀半缕花魂凝香

千年的小渔村，与国际大都市相拥

我沉醉于三角梅火焰般的辉煌

这年轻力壮的城市，用一双

高智能的无形大手，把全世界拉近

 

那些从远方迁徙而来的叶子花

扎根于晨风轻抚过的沃土

南方以南在诗意里换装

手持贺春红的深圳

用奔涌的血液诉说时代的心声

  

芭蕉沾着滴露，晨暮亲吻天穹 

坐着游轮观看“小蛮腰”

塔顶的桅杆深入半空

 

木棉花的手指与之遥遥交缠

红艳不媚俗，花落不褪色

壮士风骨，让花城的底蕴更雄浑

 

一排排玉兰树清芬了东莞和佛山

好比毛笔尖蘸白云写远天

东江与西江仿佛神来之笔

点染虎门港、松山湖和小西湖

罗浮山、西樵山、鼎湖山

宛如硕大的花蕾，独秀岭南

三水枝发并蒂，日月贝剧院像花瓣盛开

清晖园、梁园、余荫山房、可园则像飞絮

五桂山、翠亨村、外伶仃岛

湾区何处不飞花

 

东风吹来满眼春

听心花怒放

紫荆花笑了，荷花羞了，三角梅

柔韧了，木棉花更红艳了

白玉兰送上绿水青山的祝福

仿佛所有的花瓣，都闪动着

最动人的词。越开越浓的花朵

一张张笑脸，像花伞撑开

大湾区，潮起正扬帆

 

2021.4.18

 

 

 

 

选自《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杨克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定价：5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