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辉，1965年生,贵州仁怀人。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中英对照），散文诗集《在高原上》，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星空及其他
姚辉



 
晨
 
阳光是辽阔的  从最偏僻的姓氏
到高岩上闪动的鸟鸣  阳光逐一照耀
——从疼痛  到噩梦中
猝然惊醒的灵肉
 
阳光不会成为简单的启示录
它是刀子  剔尽呓语中坚硬的阴影
而它也是阴影  是密布你祝福与愧疚的
鹅黄色阴影
 
一个孩子在阳光左侧奔跑  这是
季节锻造的锄头 是锈蚀的祖先弃置
多年的镰刀  他奔跑
带着祖祖辈辈的影子  在阳光中
风一样奔跑
 
谁记得那在阳光转暗时反复歌唱的人？
他有岩石般翔舞的企盼  有种子
菱形的未来  他的歌不会风化
他的歌  是阳光脱口而出的嘱咐
 
太阳忽略过最早的火种  但太阳
传承的燃烧方式  就是季节
不断生长的方式——
 
 
 
 
己亥年端午之夜风雨大作
 
汗濡的山川  是否正在板结？
那些枯裂的根须突然从土里爬起  它们
跃上天空  喊出超越典籍及回望的
种种警示——
 
石头的伤痛不可磨灭  还有河与野艾的伤痛
你布置在烈风中的星空  成为
承载甘苦的唯一可能  谁忆起太阳之殇？
忆起一种波澜试图隐匿的最初症候？
 
有人为一盏灯活着：朽腐的庙堂上
描金的身影渐渐斑驳
即将失去最后一个歌者的庙堂
正用蚊蚋之舞  填充
艳丽的欲望腾出的大段空白
 
而山川必须经历一种震惊与诅咒
——这么多灵魂  碎落在
污浊的幸福中  山川  
必须经历这样一次刻骨的剧痛与爱憎
 
风雨大作——
 
一颗星  攥紧即将消失的所有道路
 
 
 
风
 
蔓草之根感触到的风  比
将层云搁上香案的风更为漫长
 
它不只是一种呼啸  或质疑
风将自己的夙愿  藏在
蠕动的草根间  它是回望具备的
最初暗影  是修补誓言的人
始终坚持的祝福
 
风让道路成为另一种可能
风经过神的忏悔  也拂动虫豸羞涩的
疼痛  蔓草用绿色浸染的黄昏
需要同一种风声  你也可以忏悔
用忏悔替换时代锐利的疑虑
 
偌大的纪念碑  在风中
豁然开裂  它露出了绯红的耻骨
露出草的黎明守候多年的证据
 
风  不懈重复
一个人在草色中飞翔  他
是风喊醒的第一千种警示——
 
 
 
小药店
 
小药店能医治最华美的暗疾
你的皮外伤  已无需
短须郎中默然的指点
 
——它对时代构不成真正的痛处
即使是玫瑰般绽放的伤势
也可以忽略  但你的疼痛
是正确的  它必须与时代
息息  相关——
 
小药店中进出的人仿佛浮华的
各种秘密  你让谁清理
时代之痛？药柜里
躺着业已封冻的药方
——我们在剧痛里活着
我们在剧痛里  消失
 
而小药店会长久存在   
作为一种骄傲  作为各种病症的
见证与收藏者  小药店
会成为一座燃烧的宝库
它的阴影让时代延续……
 
 
 
 
野艾之歌
 
从成堆鸟唱里长出
这一丛野艾  又在什么时候
悄然将自己移到了河边？
 
野艾摇曳  现在 
它必须面对这永世的波澜了
波涛说过朝代的闲话
说起过宫殿中漂浮的艳事
波声浩浩  说出救赎者被扼断的信念
说出某句刻入史册的金质谎言
 
鱼能向它吐露什么？野艾的悲怆
可以鳞片般被一一剥除
一片嘶叫的刃  已深入到
咏唱者苍凉的骨髓深处
 
野艾用风修剪自己的阴影
有时  阴影也是诅咒  寄寓  恨
也是一痕鞭挞未来的警示
野艾忍住了伤心的幸福  它
用阴影  构筑起
始于灵魂的最初爱憎
 
这条河  
会不会因为野艾的出现而慌乱？
它还能奔流多久？鱼鳞之侧
是困死多年的龙
它的骨头  也是野艾疼痛的骨头
 
野艾
将自己献给晨光
它想替换太阳的追缅
将阳光拴系的河  抬升到
诺言与祈愿不朽的高度
 
 
大风吹
 
把那座山交给风吧
它并不愿意成为旗帜  就让它
成为刀刃  锤子  或者一枚
沉默的子弹的外壳
 
把那堆锈蚀的翅膀交给风吧
它们忘记了飞翔  就让它们
在生与死的路径上碰撞  并燃起
褐色篝火
 
把那块碑石交给风吧
它扔光了英雄的名字  它剥蚀着
历史被讪笑涂改  碑石坚硬
但已成为难以躲闪的羞愧
 
把那面疼痛的旗帜交给风吧
它只是灵魂上褪下的一道鞭影
它早已衰老  早已
背弃了  幸福的质疑——
 
 
在篝火旁
 
夜色很厚  你可以倚着它
打一打呼噜  
 
有人在石堆边燃起篝火
说起山的往事  像说某种痛处
而枣红色的马甩着长尾
它记得火中断裂的
多种道路
 
风将火苗一再吹偏
甚至  将火苗吹至你眉毛之上
你嗅到时间被烧灼的味道
马扬扬前蹄  刨响
布满火焰斑块的大地
 
什么时候该动身赶路？石块
发烫  这堆篝火
即将成为
风不断掀高的天穹
 
马一声嘶鸣  星辰
旋转  打呼噜的人蓦然醒来
从灰烬里  捡拾 
群山淡紫色的身影
 
 
 
 
雾中的河流
 
河找到了隐匿未来的理由
熟悉的河  将一种叮嘱弃置在
漫长的雾中  它的流淌
漫无边际
 
河让来源与去向成为一种猜测  河
是谜底的持有者  但河与真正的谜底
无关  时代也可能是某种谜底
你来自远方  却常常缺少
河一样坚韧的曲折
 
雾成为另外的河流
它源自一阵失效的风  源自
雨的遗忘  以及整个国度难以掩饰的
痛  雾藏起过悲恸与挚爱
却藏不起河奔涌的苦难
藏不起河陈旧的幸福
 
河是值得反复遗忘的。大雾
崎岖  雾是被河诅咒并期待过
千百遍的预言  雾让道路消失   
而河是最后的道路  河让蜷曲的灵魂
重新找到了归宿——
 
 
星空
 
它现在是我一个人的
 
十多种山峦  挤着  却仍
腾出一份空旷  让
一条河宽阔的朝远处静静流去
现在  是命运般深长的夜
我将手浸在河中  我不搅动
闪烁的波澜  我要让整座星空
诺言般  静着——
 
草虫低鸣  它们的声音
是星宿细微的尘屑  它们说出
我们的某些梦境  它们似乎
已忘记了自己翠绿的夙愿
 
现在是我们曾经锻造过的长夜
星空  也值得再次锻造
这些弯曲的光芒  应该再一次
淬火  然后进入我们
颤栗的骨与血肉
 
一只鸟在河流上游尖叫 它
看见了什么？星辰从河的上游流来
它就要接近我们攥热过的目的
 
我  将把我握举多年的星空
归还给你
 
 
 
 
峡谷中
 
你叫不出名字的树  也是
一座没有边际的野房子
有着莫测的多种阴影
 
太阳从凌乱的树根里长出
有灰蒙蒙的轮廓  以及五月的脸
太阳有蚱蜢和蚂蚁的宿命
它可以升得更慢些  
至少  不超过
你不断锈蚀的记忆
 
你和谁住在房子古老的空旷中？
石头刻满梦呓  灰暗的祖先
是石头落进大风时
反复弯曲的颤栗
 
有人把最靠近的梦境叫作坟墓
或者坟墓的前景  死亡
是堆砌峡谷的第三块石头
比你的足迹略大  比鸟放弃的天穹
小一个轮次的幸福
 
黑色花朵  也是一座
试图摇晃的房子  蝴蝶越聚越多
你接过风递上的黎明
迅速踏上了花朵开辟的道路
 
 
日出
 
已经被反复忽略过了
这最为艰难的开始  源自
星空破裂的最后方式
 
鸡与大地警惕着。雾从祖先的骨殖中醒来
雾弥漫  雾对道路进行庄严的修改
雾记得三千年前太阳诞生的方向
——它必须将这一轮太阳
重新掀开  必须让太阳
重新诺言一般  活着
 
鸡与大地躲闪着。刀刃般的时光
被多少典籍匆匆覆盖  你在雾的尘屑中
寻找火的形状  你丢弃过什么？
太阳再次流泪  你目睹过多少艰辛与幸福
 
但太阳必须重现  必须在死去千百万次之后
重新活成一种陡峭的启示  它还将死去
但它必须延伸自己辽阔的路途
必须让一些碑石  代替信念与旌旗
活着
 
太阳呼啸
它已经被忽略过了
这辉煌的苦痛  重复着
第一颗星破碎的最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