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本名刘高举，另有笔名岱海，中国诗歌学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获《解放军报》忠诚卫士征文奖，《法制日报》报告文学征文奖，《内蒙古日报》报告文学征文奖，内蒙古地区首届“天鹅杯”小小说征文奖，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出版有诗集《低吟的苍茫》。现居北京。




 
 
我们都在挖掘
寒冰



 



我们都在挖掘
——致谢默斯.希尼
 
你的祖父
在托纳沼泽地挖掘泥炭
你的父亲
在砂砾的土地上挖掘马铃薯
你坐在窗前，夹着一支笔
在挖掘
爱尔兰古老的田园、道德和历史的冲突
三代人，在同一块土地上
挖掘着万物的根源
以及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在中国云南，1996年的于坚
被一个年轻工人正在进行的
建筑物清洁工作吸引
他坚定地写下了一个动词
——挖掘，并与远在爱尔兰的你
建立了思想和精神上的联系
 
此刻，在中国北方
我正读你的《开垦地》
窗外的玉兰花探头探脑
面对肆虐全球的疫情
我也坚定地写下一个动词
——挖掘
 
2020.3.22
 
 
 






怀念一匹马
 
一座烽燧，立在山脊之上
苍穹之下，我对一匹马的怀念
一直站在烽燧上
持久、真诚、忧伤
 
你不是圣主的神骏
也不是木合黎与者别的战骑
一部蒙古秘史，叙述的
不过是你闪电般的前世
你只是我家一匹蒙古老马
每天拉犁、驾辕、驮运
阳光下、大雨里、风雪中，负重无言
 
在放牧你的日子里
我在草地上打着口哨
你打着响鼻，垂首、旋转
天高云淡，原野广袤
你垂向地面的长鬣迎风飞扬
远处，山峦如黛。直到有一天
你开始不吃晒干的秋草
再后来，就是鲜嫩的青草
你也只是咀嚼而无法下咽
母亲说，你老了。那天
 
秋风扫过原野
你驻足在斑驳的烽燧下
回望着前世驰骋的历程，以及
安放在博物馆镶银的鞍具
缓慢地倒下，修长的睫毛中
一颗泪珠，重重地滴在
你奔腾亦或耕耘的大地
我听到了巨大的回响
我的青春听到了巨大的回响
 
而你渐黯的眼神
始终凝望着远方的穹庐
仿佛是在等待一位
新的骑手
 
2020.4.12，2021.4.4改定
 
 



岳父
 
曾经，我对你
很不以为然，你这个老兵
自然对我这个新兵
也很不以为然。多年
我们都没有太多的交集
 
在你不能喝酒，坐上轮椅后
在你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后
我去看你，你说
来啦？我握着你的手——
一双在鸭绿江南岸
装填过无数炮弹的手
一双在边防线
策马扬鞭，为祖国
端枪的手，一双曾经
被拷打，失去自由的手
依然充满力量。你对我说
可以的，干的不错。我听的出来
一个新兵
没有让一个老兵失望
这是只有军人间
才可以听得懂的对话。只是
 
在一个冬天，在你
永远地离开我之后
我的悲伤彻底无法压住——
我时常感到愧疚，经常在
夜深人静时想到你——我没有与你
好好地喝一次酒，喝一次
属于两代军人的酒，喝一次
一个新兵，向
一位老兵
一位团长
一位志愿军老战士
一位离休老同志
一个寂寞的蒙古族老头儿
致敬的酒。岳父
 
其实，在巨大的
洪流般的历史中
我们都是卑微的，所有的声音
都有选择，概莫能外
我们只是未敢忘国忧
 
这几年，我不知道
该以怎样的方式
怀念你，只能把你
像珍藏军功章一样
重重地放在心里，并告诉我的女儿
 
2020.12.26
 
 
 
在汾阳
 
在汾阳，不谈酒谈什么
红粱、曲料储存、粉碎、培曲
原酒、收贮、勾兑、成装
一个爱酒的人，第一次面对
一瓶酒的路线图，第一次去思考
一杯酒里的乾坤
 
在汾酒城，不喝酒喝什么
一座酒城
十个故宫的面积
弥漫的酒香中，隔壁的神仙
也被醉倒
而我把一杯75度的原酒
一饮而尽，痛快酣畅中
一条火龙从喉头串入胸腔
血液在奔涌，大地开始晃动
汾酒啊，原来你的
入口绵，落口甜，饮后有余香
是以如此猛烈的方式
开始的。而我是
 
多么怀念
自己的青春啊
 
2020.11.24
 
 
 
 
 
一块雅鲁藏布江的石头
 
一块雅鲁藏布江的石头
被有心人带到了拉萨
又被我从八廓街带回了北京
由此，一块石头
在我书房的一角
沉默了十七年。有时
我望着它褐色而坚硬的肌理
会清晰地听到
江水滔滔。有时
它则以一如既往的沉寂
绕过都市的喧嚣，宣示着
那些雪山的孤寂与雄浑
还有我
 
因为西藏少了一块石头的牵挂
 
2020.8.28
 
 



辽阔之外
 
夜已深，乌兰察布西路
一家酒店的十五楼，我听一个男人
在楼下的蒙古包外长啸，灯火阑珊
如此的冬夜，他喝多了
而另一个男人在不停地劝说，然后
他们抱在一起互诉衷肠，再然后
两个喝了酒的男人，仰面
躺在冰凉的，没有一棵草的水泥地上
喉管里发出深沉的回音
一个穿裙子的女人
无助地站在那里。在草原
 
友谊、歌声、孤独、坦荡
这些生活中的日常，总是让人喝多
也总是让人有话要说，而茫茫草原
早退出了已是我故乡的城市，留下的
不过是马路上一些旋律起伏的名字
苍茫已不再无限。高楼外
惟有阴山之北的风，在日夜
叙述着其中的无奈与忧伤
 
只是此刻，辽阔之外的事物
依然固执地要靠
一壶酒来表达
 
2018.11.19，2019.6.30改定
 
 



东岳庙
 
住在东御座的皇帝
已是历史，修旧如旧的殿堂
空空荡荡，山神启跸回銮图
绘在天贶殿的墙壁上，场面宏大
神喜欢的，人也喜欢
大殿外，秋天的天空下
一棵千年侧柏
正在接受人工输液。生活
本已日新月异，但当下的人
依然需要一棵古树活着
 
生与死
许多时候，其实是
身不由己，包括一棵树
 
2019.10.17
 
 



我要寻找的家门
 
秋草高过院墙
归路荒芜，故园
如此空荡
——沉寂的山岗
——沉寂的河床
——沉寂的几户人家
打谷场上的一只碌碡
也是沉寂的。惟有
收割过的谷地里，几只灰雀
在悠闲地欣赏着
岱海的蓝
 
我要寻找的家门
已被荒草覆盖，只剩下
祖父栽种的一棵杏树
以自己的沧桑与天空私语
 
2019.9.13
 
 



中年爱情
 
我知道
你爱着我，我也爱着你
只是现在，因为太过劳累
怨气就多，争吵也就多
而且是扯着嗓子。说句温柔话
对你我已是久远之事，许多时候
 
我们做着各尽其职的事
没有交流，熟视无睹
就像彼此本不存在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
责任、宽慰、忍让
是走下去的最好方式
慢慢地，我们竟然
白头偕老了。其实
 
我是多想大声说出
我们早已陌生的那句话——
我爱你！许多次
哪怕疲惫
比曾经爬过的山路长
 
2019.7.7
 
 
 
 



柴达木
 
海水退去，高原隆起
戈壁上“烧黑的砾石”带来天外的问候
闪亮的盐粒凝望着天空
风扫过芨芨草的头颅
蒙古人的战马立在白雪的祁连山上
山下的寺庙里，艰难成长的一棵树
被远道而来的信众虔诚膜拜
一队藏原羚在我的视野中
长久盘桓在“烤红的河床”里
广阔不过如此
苍凉不过如此
而哈拉湖以自己的一滴泪
收藏了这一切
 
2019.4.12
 
 



纪念碑
 
新藏公路在云朵与昆仑山之间蜿蜒
戈壁、神山、湖水，风光苍茫
只是雪山上的纪念碑是孤独的
而一支烟、一杯酒、一束雪莲花
是过往者留下的敬意
 
从零公里到狮泉河，1455公里
每一块路基下，都写有
士兵的誓言，都留有他们
沉重的呼吸，都有一块
会说话的石头
 
此刻，我也在沉重地呼吸
便携式氧气瓶立在床头
注视着我的痛苦，所有的仰望与俯瞰
现在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瓢泼般地吐掉胃里的食物
还有曾经行走的青春与风尘
“渴望昏迷如同渴望黑夜”
 
只是恍惚中，我看到了昆仑山上
孤独的纪念碑
想起了战士黄帅，一位
来自南方的青年
一个潇洒硬朗的战士
他倒在了养护新藏线的路上
直升机把他紧急送到山下的医院
但他还是把留恋的眼神，还有
他的雄心壮志，停在了
冈仁波齐脚下
 
我彻夜为他写下
一行又一行深情的文字
他年轻英俊的面容
就此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还有他父亲的悲切
而在这条穿越云端的公路上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辗转在床上呼吸困难的我
怎么还会想起一个战士
在和平年代的牺牲呢？
而一个老兵的泪水里，还有多少
放不下的怀想
亘古的高原，众神慈悲，星星耀眼
 
灵魂站在雪山之上
 
2018.12.24，2019.3.17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