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诗的部落化与三段式结构
摄影:卢桢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获“2015-2016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奖、金陵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西班牙等语种。
诗的部落化与三段式结构
黄梵
我自己把短诗结构问题看清楚,是在写诗多年以后。初写时有抓住瞬间的能力,但如果这样的瞬间太多,又不情愿分别去经营每个瞬间的感觉,和抓取到的意象,把它们分别写成不同的短诗,这时从诗歌史中看到的诸多野心之作,就会给初写者带来一种蛮力,即恨不得把不同瞬间产生的所有感觉,意象,集于一首短诗。就算把每个瞬间写明白了,就算每个意象都有可取之处,但打算让它们彼此相处时,初写者对整体把握的失控,会让所有出色的局部,相互抵消,无法变得对整体有益。我把诗歌局部的各自为政,竞相争锋,称为诗的部落化。部落化的意思是说,诗句对隶属的单元部落是忠诚的,能为该部落的整体增益,可是一旦离开该部落,诗句对其它单元部落就不友好,部落与部落之间,不止各自意义的指向不一,甚至还相互减损,抵消。为了让大家对诗的部落化,有具体的体悟,我只好拿自己早期一首诗《怀念》(1992年)开刀,若不为了举例,这辈子本不打算公开这首诗,毕竟揭丑之事不便拿别人的诗开刀。
怀念
刺目的水域,被消息紧迫的声音缠住
被一阵阵迷想成性的风,吹成新颖的果园
铺张的悬念随锚重重砸痛哲人
天才的去路只指向砍杀天才的方向
或者对峙使禁忌减弱成一条河的乳名
光荣四溢,在歌词的裂缝间露出振奋的拳头
无辜的渴意向着交谈不尽的诗篇进军
崇拜了美食,带来轻盈的阴影
或者从今后身怀亡灵的绝技
成就一群群在玻璃上行走的慎微之人
庞大的废墟,一旦你朝向极地的光芒
帝王的歌唱便像海誓一样荒诞
你大约能看出,从第一行开始,每两行大致组成一个独立的单元部落。比如,第一、二行构成的第一部落,说的是水域的景象,水域被声音纠缠,被风吹成果园的模样。第三、四行的第二部落,是讲一只锚,引发了哲人沉思:成就天才的路也毁灭天才。第五、六行的第三部落,说河的原名来自对峙,歌词的不谐处藏着振奋的拳头。第七、八行的第四部落,已退出水域,讲人类渴望的诗意,在美食崇拜中,留下了阴影……你可以琢磨一下,以上四个部落是靠什么黏合在一起的?第二部落中只有表象的锚,与第一部落的水域相关,但第二部落的沉思,与第一部落的水域描述,无甚关联。第三部落谈河名的来源,谈歌词的锐利,仿佛都来自世界的对峙,问题是,世界的对峙与第二部落的沉思有关吗?作者没有提供联系。第四部落,以及第五、第六部落,已完全抛弃了水域的意象,若无其事谈起无关水域的东西。第四部落与第三部落的联系,十分微弱,“诗篇”与“歌词”,是唯一可能的联系,但两个部落谈的事,无甚交集。依次观察,你可发现,第四与第五,第五与第六部落的联系,几乎没有。为了让这些彼此走神的部落,貌似能合成一个整体,不致看上去毫无道理,作者当年还算聪明,苦思冥想出一个含混的标题“怀念”。“怀念”是抽象的概念词,概念词的神秘就在,它有强大的概括力,能包罗一大堆事物,用“怀念”来黏合上述六个离散的部落,确实能让读者觉得,六个部落仿佛合成了一个整体(得感谢格式塔心理学),但这样的整体对读者是个灾难,不止带来理解上的晦涩,也偏离人性拥有的真实体悟。人性会要求一首诗,有体悟的前后一贯,认识的先后相衔,不能因为诗人有整体上刻意黏合的特权,就放任各部落各行其是,毕竟单纯用修辞制造的体悟,终将难以说服有阅历的人。
避免诗的部落化,不止是为了让诗的整体有说服力,也考验诗人对来自人性的体悟是否忠诚,如古人说的“修辞立诚”。为了加深理解,我来举一个对比的例子,以下是明迪的诗《海叶集》:
从水的方向看,海是一棵树
鱼,是海里的风吹动叶
你说你和他风水不合,一个属天
一个属地,一个信教,一个对教水土不服
教为何物我不知,出于孝,你走之后我每夜观天
看星象,二十五年了,很多鱼
飞上天,有些掉下来,有些留驻,双翅合十
最坚定的那一批,合成了北斗星
母亲,如果你低头看我的眼睛,你会看见更多的星
栖息于我的视网膜——它们是一些有痛感的树
明迪同样是从水域开始,第一、二行是第一单元,描述了海是树,鱼是树叶这样的生动意象,此意象符合人对海的观看经验。第三行到第八行为第二单元,讲述了母亲与父亲的分歧,因为母亲信教属天,她走后,我便每夜观天看星象,来怀念她,这些星象都是“飞上天”的鱼,最坚定留在天上的鱼,合成了北斗星。第一、二单元,表象上的联系是鱼,第一单元海里的鱼,成为第二单元天上的星象,海里波光粼粼的鱼群,与天上璀璨的星河,有人的视觉经验认可的相似。第二单元对鱼评价甚高,认为是它们升天成了天上的星象,这里巧妙把鱼写成了贯穿两个单元的隐喻,第一单元的鱼,是曾陪伴母亲的阳界之鱼,母亲走后(诗人特别强调她属天),部分鱼们升天为星象,作为天界的鱼,继续陪伴母亲。第九、十行为第三单元,母亲在天界低头看我,会看见我眼里有更多的星,一些有痛感的树,表示我眼里的世界,已被我的心改变,为大海添加了痛感,为母亲所在的星空添加了光辉。第三单元升华了第一单元的海(树),第二单元升华了第一单元的鱼;第一、三单元还是同一场景的不同视角:我看海(树)与鱼,母亲从我的眼睛看海(树)与鱼(星)。用视角转换,把第一单元的客观海景,引向第三单元含有主观感受的海景。你可以看出,三个单元不止彼此关联紧密,合在一起也严丝合缝,没有冗余。明迪这首诗的结构,是我下面要讲的一种短诗结构。
解决结构问题,是写作者从局部走向整体的正道。依我所见,短诗的结构千千万万,但总有几种结构是不朽的,经得住古今中外诗歌的严苛考验。为了保留探索结构的更多可能,我只打算讲一种“规范”或“教条”的短诗结构,即三段式的结构,它易掌握又严谨,用记号来表示是:ABA′。整首诗分为A、B、A′三部分,第三部分A′与第一部分A相似,复现A的部分主题,通过添加内容,或部分改变A,使A′不只是对A的简单复现,是对A的提升。B要么是与A的对比,要么是深化或拓展A中的要素或部分主题,把A与A′连成整体。比如,明迪《海叶集》中第一单元A,与第三单元A′,都是写被人看到的景,A′把A中我看到的景,改为母亲从我眼里看到的景,A′与A面对的还是同一片景,但A′已把景提升为精神的一部分。B是写过去的二十五年,与A写的现在对比,同时把A中鱼的意象,深化为一个隐喻,即星象是飞上天陪伴母亲的鱼,B通过讲述母亲之死,把A中我看景,和A′中母亲在天上低头看我眼中的景,连成整体。
三段式结构,是扩散在所有文艺领域的经典结构,特别适合不长的作品,如吉星高照,成就了很多大师。比如,音乐中就有含再现的单三部曲式(ABA′),它由三个乐段组成,第三乐段会再现第一乐段,但不是完全再现,比如,有的会添加对位旋律等,第二乐段是第一乐段的变奏,会深化第一乐段的部分主题。甚至很多交响乐,奏鸣曲,协奏曲等较长的作品,也常用三段式结构来写第一乐章。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就采用了三段式结构ABA′,达成很好的诗化效果。我认为,三段式结构含着押韵的灵魂,当第三段部分复现第一段,或寻求与第一段相似时,人就仿佛进入了回忆的通道,觉察到与第一段的相似,会给人带来类似押韵的快感,相当于第三段与第一段的整段押韵,整体诗化由此产生。第二段与第一段可以形成对比,也可以深化第一段中某一要素,从第一段到第二段,它们等同一次翻转,形式上非常类似小说中的情节。从第二段到第三段,它们同样等同一次翻转,同样类似情节。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为何三段式结构会成为人们普遍喜爱的结构,毕竟它本质上等同押韵和翻转,皆挠准了人性之痒,面对押韵的回忆美化,或翻转的陌生化引诱,人是无法抗拒的。为了方便大家掌握,我把三段式结构写成一句总结之言:1、3押韵,1到2翻转(1、2、3分别表示第一、二、三段)。你不用记2到3也是翻转,既然1到2是翻转,1和3是押韵,2到3就必然是翻转。
我来举直观的绘画例子。比如,元代绘画大家倪瓒,就用三段式结构,创造了不少文人画的巅峰之作。他永远在太湖寻找绘画的视效,发展出极简的三段式结构,影响了众多后人,比如吴门画派等。倪瓒把画面分成三段:前景,中景,远景。前景是离观者最近的水岸,中景是水和树梢(用留白表示水),远景是水的另一岸,是些不高的丘陵。若把各景的要素提取出来,他画中的三段就是:近岸(前景),水和树梢(中景),远岸(远景)。你可以看出,近岸与远岸是相似的,都是水岸,只是观看距离不同,但远岸添加了更多的丘陵,所以,近岸与远岸的关系,就是上述A与A′的关系,等同押韵关系。第二段的水和树梢,与第一段的岸,既形成水与岸的对比,等同一次翻转,第二段的水到第三段的远岸,再次等同一次翻转。水还起到连接近岸与远岸的作用,同时近岸的树梢越过部分水域,把观者的视线引向远岸。第二段B(中景),一则与A形成对比(水与岸的对比),也发展了A的部分要素(A中的树,把它的树梢伸向中景),二则还连接了A与A′(水把两岸合为整体),所以,倪瓒的画是十分经典的ABA′结构。当然他的三段式结构,不是他的原创,是来自黄公望绘画的启发。我对追溯三段式结构的中国画源头,并无兴趣,只感兴趣如何让它在现代诗中再生。
娜夜的《起风了》,是三段式结构ABA′的一个典范。
起风了 我爱你 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
思想
只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
三节分别对应三段式中的三段。第一节谈我对芦苇的情感,和芦苇在风中的样貌。第三节先重现了芦苇在第一节的样貌:野茫茫的一片。接着用人的情感现实,来诠释芦苇的样貌,使之成为现实的隐喻。“我们的爱”要么泛指现代人的爱,要么具体指“我”和芦苇的爱,不管怎么理解,第一节中的两个要素,情感和芦苇的样貌,均在第三节得到重现和响应,不难看出,两者是标准的A与A′的关系,等同押韵关系。第二节的兴趣,集中在第一节的部分主题“芦苇”“顺着风”上,诗人用主观看法与顺着风的芦苇对比,令读者认同,旷野之处,思想业已多余,顺着风的芦苇,更是人之需要,这样就深化了第一节的部分主题“芦苇”“顺着风”。第二节通过与第一节的对比(主观看法与客观景象的对比),和深化第一节的部分主题(深化“芦苇顺着风”的内涵),令第一节与第二节,成为标准的A与B的关系,等同一次翻转。第二节到第三节,是从沉溺视觉“顺着风”,摒弃思考,到再次谈论爱,等同又一次翻转。所以,说娜夜的《起风了》,是三段式结构ABA′的一个典范,并不为过。
我2004年写《中年》时,还不懂什么三段式结构,但喜欢把诗写成三节的本能中,已含着三段式结构的隐秘机制。《中年》全诗如下: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
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第一节分别写青春与中年的不同,形成仇恨与和善的鲜明对照。第三节重现了第一节的主题,仍是写青春与中年的不同,但写法有了变化,由第一节分别用不同意象写青春与中年的不同,变为第三节用同一意象月亮,来写青春与中年的不同。第一节与第三节,是不是典型的A与A′的关系?等同押韵?第二节则着力发展和深化第一节的部分主题:中年。与第一、三节强调中年的平和不同,第二节揭示了中年参透人生的尴尬,追求幸福的尴尬,把第一节的中年主题,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与第一节中年的和善,平静,形成对比。是不是典型的A与B 的关系?等同翻转?判断三段式结构时,我们得细心行事,不是所有写成三节的诗,都是三段式结构,也不是所有节数超过三节的诗,都不是三段式结构。明迪的《海叶集》就超过三节,但仍是三段式结构。这种结构简明扼要,没有什么谜团,易于掌握,用好了效果惊人,通过持久实践,可以成为你的写诗本能。
选自《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黄梵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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