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庆月:钢盔闪耀的方阵 | 诗人自选
日期:2022-03-04 12:28:02 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作者:董庆月 点击:684
董庆月,2000年生于山东,后参军入伍至甘肃酒泉。作品发表在《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橄榄绿》《诗刊》《星星》《山东文学》《西部》等,出版诗集《西去列车的窗口》《沙漠之鹰》(军旅长诗集)。
钢盔闪耀的方阵
董庆月
射击课
这条射击距离怎么变得这么长啊!
那个百米开外的靶子又是在什么时候
动了起来?
二十点整!我这样想着
动 来 动 去
四肢总被地上坚硬的石子偷袭
班长短促的,激昂的,殷切的口令
像一把剑刺击着我的心
也刺醒了青草、白杨和漫天星星
好像它们满怀怒气与好奇
互相飘撞着,一边捶打着道牙石
一边看着我们装上夜间瞄准器
一条红色光线直直,直直射向目标
我必须一动不动,沿着标尺觇孔、准星
和那颗头颅,这射击要领的三点一线
我看见靶子上的那人清秀眉
眼睛一大一小,嘴唇生而红润
一张英俊的脸,就像我
那人皮肤的颜色,不突出的喉节
敞开的胸膛……也像我
咔嚓,咔嚓——左手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
右手食指欲压板机——“呯”
那个人就是我!
其实靶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圈一圈的环数
因为班长在第一堂射击课就教给我
射击的真正敌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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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课
“分腿腾越纵木马,前进!”
这个战士助跑时前脚掌着地
两眼目视马身,晚霞新鲜,青春闪亮。
二十米的助跑,让他迅速蹬板起跳
两臂伸直向前下撑直了一米七三的身高
这必定是逐渐加快了速度
不然踏板不会这成功
那木马旁边,有三个士兵
伸张着臂膀,挥动着
像随时起飞翱翔的一只雄鹰
还有一个拿柳条的班长,表情管理
像大海里的波涛
大致影响因素是地震和风
这可能是他最成功的一次跳跃了
但是仅仅完成了一半
可他竟然有了欣悦、勇敢的表情
不知道这是他第多少次跳跃了
还是快速助跑,踏板,领臂含胸
手推离马后,身体突地向前上腾起
四肢后掠,二十岁的身体成了反弓形
而后猛的回收,并腿落地!他哭了——
似乎能把胸中胆战和热情
像子弹一样射出
把训练场右侧的一列榆树——染红
没想到,怦然心动是这个样子
与其说,他是小李,小王,小赵,小张
不如说他就是我
那个身体极不协调,胆小怕疼的小董
或者是来年的一位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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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课
同志们,下面请想象一下
你眼前兀立一只鹰,你只
盯着它的眼睛看
试试能不能被它的眼睛传染?
这是班长说的。
那滴滚进眼睛、嘴唇的汗水,来来去去
疼的味道,咸咸的味道
即使有风吹来,阳光抱紧膀子
有无数触须向身体无限延伸,细微的
让你发痒,你必须瞪大眼睛
像选择正确答案,让每一滴汗水都长出
筋骨
班长还说了,两脚分开约六十度
两腿挺直,大拇指贴于食指第二关节
两手自然下垂贴紧,收腹、挺胸
班长用力拔你的手、点一下你的屁股和腿
或者用柳条斥责,其实是给你加力
给足了马力催促你拽住阳光
抓地生根,变成一棵树,或者
一根电线杆子
这时,班长又说了,简单的队列动作
远不止这些。在此我必须告诉你——
在队列中,你立正、稍息,向右转
你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你在暴雪里,暴雨里,狂风里
哪一次不需要直直站着,挺直胸膛?
是的。如果有一处阴凉盖住了你
不用庆幸,它只会逼出一个口令——
命令你向后转,拒绝阴凉宠幸
你知道吗,军人的第一课
是服从命令,往深了讲,是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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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啊,我们奔跑
这几年,我们几乎都在重复着
两个字:奔跑。十八九岁的士兵
惦念如此之大,把那些没有到来的事情
一遍遍演绎。无论汗流浃背
还是顶着风雪,奔跑是必要的
不需要别人留意,你要从
杠铃,沙袋,轮胎和蛙跳一些
不起眼的物体开始,让血液浓烈贲张
骨骼粗壮坚硬,肌肉必须日益结实
甚至拥有领狼的风范,神态坚定
收掠起山林、草丛和猎物的影子
在每一天甚至每一时辰,你心里都
险象环生。你就必须十万火急,必须
毫无声张,必须从较远的营区快速抵达
战场,必须把没有路的地方踏出路
必须以风暴的阵势,连续不断地
活力四射地奔跑啊,奔跑
惟有像大风那些刮过去,像箭
那样射过去;或者像鸟一样,翅膀里
深藏着一匹马的四蹄,呼啦一下
扇动翅膀飞到树梢;甚至像一颗子弹
朝向一个目标飞出去。只有以这种速度
你积攒的能力才能派上用场
并且快速展开救援或者投入战斗
当敌人逃跑时,不管会有多少障碍
什么样的坏天气,多远的距离
你才能像一只狼穷追不舍
或者换一种说法,当你失去任何武器
奔跑便成为你逃生的另一种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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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巴拉雷达站
八十四级阶梯,爱情一样
时而沉重,时而轻盈,时而呼吸急促
一面国旗和雷达天线
在海拔5374米的山顶固守自己的江山
一匹撒泼奔跑的风,一刻不停地
携带的一千只一万只猛虎横空飞来
一刻不停的变换阵型、攻击姿态
登上雷达阵地,两名站岗的哨兵
像是特骋的保镖
他们的迷彩服为何染的这么湛蓝
白云都跑去,以饱满及环抱的形式
表达兴奋。
群山嫉妒,酝酿一场风,强迫白云
擦拭着它浑黄光亮的额头
谁会这样澈澄,一路欢歌
把血与汗与泪水与沙土藏进记忆
把雷达拆分成块用肩膀扛上山顶;
大风中露宿山坡,谁被子的四个角压着石头;
为固定天线,20厘米的三角钢钉入地面
生生砸成麻花状……
还有我没见过紫外线直射的红
冻僵的红,灿烂的红,历尽沧桑的红
这样的夏天,让人很容易想起
很久以前的事情
包括一群人的心事和命运
沉下心来吧!那些缺氧,头疼
晕眩和淤青发紫的膝盖都不重要
仅仅是一位士兵站哨、跨立着歌唱
或者一支队伍对着一面旗帜举起右拳
都会是医治伤病最好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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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碎云坡虚拟的时间
风很大,云朵从远处飘来,环绕山间
我指着更高的山顶上的营区
说:那是李白说天仙狂醉
乱把白云揉碎的地方。
我用目光迅速靠拢一面五星红旗
缓缓升起的阳光,袖筒鼓满阔大的风
一场盛大的歌舞会即将开始
继续向上,或许她发现我身上
尘世的焦躁,浮华和俗气
让我头痛、呼吸短促、缺氧、手足发麻
甚至让我呕出体内的杂质
还有我在风中发出的急喘和颤音
让我颤抖的冷,细密地像针一样的冷
如果想要医治,需要支付一段青春
或者彻底让自己敞开
放出所有的黯淡,所有的信赖
所有的生活哲学
所有关于繁花、鸟啼、电闪雷鸣的普遍性
我凝神望着窗外茫茫的雪——
至高无上,一片雪和另一片血紧紧
抱在一起,染了一身姹紫嫣红
以深情向我发出慈爱、优雅和清澈之光
我开始反省,在碎云坡哨所之前
在西北炼就的钢铁身躯、心志,是否真正坚挺?
——我寸步难行!
脚印只落在文件夹尺寸相同
不冷的
不会在雪地跌倒,却能分泌出泪水
这些以雪为背景的照片——
那群巡逻的哨兵,迎风的棉帽又高一丈
在下坡路段,千姿百态,极不和谐
或滑行,或坐,或滚落,或跪倒
还有那群运送物资的人,第一步就开始
跌倒,一面近九十度的落石崖
石头,雪块始终待命,仿佛会给予落击
我想,门前这个站哨的人,他的时间
和我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有什么不同——
我二十三岁,他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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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昆仑
这是一个只有冬天的地方
我发现一群士兵根据气压、风、湿度、云
绘制了一幅等温线图
在积雪的峰顶,陡峭的绝壁,深谷
标记为极寒;
在高原罕见的白杨树应属零下几度
在一张晒成岩石色的脸上可以找到零度
在茅刺短短的花期里,定为暖春
在展示各式旗帜的绿洲,刻上:
美丽的夏季
而等温线的弯曲部位向绿帐军营凸出
线条密集,预计温度比沸水还高
至于原因,士兵们笑着不答
好吧,我决定细说士兵们高原性缺氧
张着大口怎样深深吸气,深深呼气
呼出一切软弱和怯懦,勇敢地迈向山顶
朝新一轮的太阳,伸直双臂
我真佩服他们,用最简单的词
命名:三十里营房,甜水海,神仙湾
让寸草不生的无人之地,瞬间拥抱幸福
我要讲述太阳如何暴晒他们
从皮肤晒至内心,都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红
还要提及,大雪封住了喀喇昆仑
所有的道路都蜿蜒
所有的雪花都汇集于此,天空下的一切
都白,它们都善于模仿
一支进山的车队,轮胎在厚雪里挣扎喘息
一支下山的方阵部队,即使匆忙
一串吱吱带响深深地足迹也都富有节奏
前进规律,四季冻的通红的手指
托举着蔬菜、米面、防寒物资……
一路被风雪撕裂、推倒、下陷
可是我不能说出他们的泪水
甚至看见一颗白杨都会流下热泪,或许
那——是 我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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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飞不过去的地方
独兀山尖孤独的老者,云中詹娘舍
你是鹰都飞不过去的地方
我有个疑问,那些士兵们会不会比鹰
更勇猛、更具有力量,以及热血、清醒
是的,我来了,我决定来看看你
带上单兵便携式氧气瓶,戴上墨镜
我早就听说了,你怀里的雪是可以吃的
你只有两个季节,冬季或大约在冬季
而天气五五开
一半是风雨,一半是冰雪
你说藏族阿妈用索道送菜上来了
阿妈,阿妈,我慢慢地叫着
竟然让我想起奶茶,篝火,手捧的哈达
那牧羊的孩子
还有一只新生的羔羊正吮吸奶汁
此时银光弥漫,你说要戴上墨镜
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脚步放小
腰里还要系上背包绳,必要时
咬紧牙关。
可是我早已摘下眼镜
习惯于三十公里的徒步行军,五公里奔跑
习惯于迅速就位,点名喊“到”
这些漫天的雪,让我认定自己的单纯
甚至以为奶糖味的白云,浓雾,杜鹃花是我的
这钢蓝色的天空也是我的
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
只是看,只是仰望,只是不争气的流眼泪
只是可惜
这辈子注定做不了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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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果拉与鲜花盛开
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仿佛从戈壁荒漠一头钻进鲜花盛开的春天
便敞亮而痛快地,大喊了一句
不 虚 此 行!
虽然风在赶路的同时
把春天早早地赶往查果拉以西
这里只有石头,太阳,风和厚土
凡是生存着的,都成了查果拉的主人
而士兵们最像防风林,用了多少绿叶、落叶
在地上刻下最深刻、最热爱的诗句
——这里有我们,请祖国放心!
这里的一切,真检验一个人的品质
可是你绝对分辨不出他们的差别
在你眼里,或者更多的人眼里、自我感知里
他们像树一样栽种在查果拉的土地上
他们统一三毫米的寸头,表情平凡
他们穿一样的迷彩服,用一样的姿势走路
他们总是语言简略,大声回“到”,大声喊“报告”
可是今天他们像一群孩子
可是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孩子啊
北风直接把红春联拍进他们脸颊
灯笼在门上荡啊
摇啊,摇出许多笑声,摇出许多歌声来
还有一些士兵描红5318,查果拉主峰石碑
像是用自己的血往里刻,极深的往里刻
我边走边想,假如这个冬天有战争
子弹呵——
我看见营门哨兵严肃机警的目光
让我认定,这是另一种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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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木河明信片
我的震撼
猝 不 及 防!
伊木河哨所,我神情紧张,心跳加速
不是因为远山上的雪
而是你的别称——“北疆第一哨”
“中国最冷的哨所”
每一个字都往我身体里注输凛冽与寒冷
额尔古纳河静静流着,那些飞翔的水鸟
波澜,晨雾,霞光,郁郁葱葱的山脉
照常立正站在各自的位置
旁边的人又说了:哨所是五月未解冻
九月即飞雪,十月——大雪封山。
你能想象的到吗,山林陈列浓雾,冻僵的树枝
还有雪,它们都蓄满艰涩的思绪
如果有谁闯入必定付出代价
这样的季节,该请一位画家来
童话里的洁白,苍茫旷远
巡逻的哨兵和小狗,它们都穿白色的衣裳
仿佛从未染上世事的尘土
或许也是徒劳,极目之处就是理想
我开始认为他们是幸运的士兵
那些没被钢雪磨砺过筋骨,没被高原的太阳
灼伤过皮肤,没被沙漠惩罚地大汗淋漓
或者是从来不曾流汗吃过苦的人
不会知道生活的意义
最后,我将目光钉在界碑上
在那里,一位士兵就是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