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东:万物的动静丨诗集选读
日期:2022-03-12 14:02:07 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作者:编辑部 点击:496
吴少东:万物的动静丨诗集选读
吴少东,安徽合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合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专委会主任,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人民日报》《新华文摘》等报刊,入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诗歌卷》《中外现代诗歌精选》《新世纪中国诗选》《百年新诗精选》等选本,有多首诗译成英、法、韩、日、西班牙等国文字交流或谱曲传唱。早期诗歌结集于《灿烂的孤独》,出版有地理随笔《最美的江湖》、诗集《立夏书》《万物的动静》等,曾获多种诗歌奖。
万物的动静
吴少东
阳台上的空花盆
清晨,被邻居鸟笼里的清脆唤醒
迷迷糊糊的曦光还未散开
躺在床上,想这四年来的懒散
没有养过一只飞禽一叶花草
偶尔捉住撞击玻璃的麻雀
抚摸一下翅膀后,也随即放飞
阳台上都是没有舍弃的空花盆
那些花花草草,早已枯死
盆中,惟母亲生前培过的土
还在。我时常探望,忧伤时浇水
描碑
她活着时,
我们就给她立了碑。
刻她的名字在父亲的右边,
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每次给父亲上坟,她都要
盯着墓碑说,还是黑色好,红色
扎眼。父亲离开后,她的火焰
就已熄灭了。满头的灰烬。
红与黑,是天堂
幕帷的两面,是她与父亲的
界限。生死轮回,正好与我们所见相反。
她要越过。
这色变的过程,耗尽了她
一生的坚韧
清明那一天,
我用柔软的黑色覆盖她。
青石回潮,暗现条纹,仿佛
母亲曲折的来路与指引。
她的姓名,笔画平正,撇捺柔和
没有生硬的横折,像她
七十七年的态度。
每一笔都是源头,都是注视,都是
一把刀子。
将三个简单的汉字,由红
描黑,用尽了
我吃奶的力气
我怨过她的软弱。一辈子
将自己压低于别人,低于麦子,低于
水稻,低于一畦一畦的农业。而她
本不该这样。她有骄傲的山水
有出息了的儿女。
前些年,还在怨她,
将最后一升腊月的麦面,给了
拮据的邻居,让年幼的我们,观望
白雪,面粉般饥饿的白雪
她曾一次次阻扰下馆子聚餐。
围着锅台,烧一桌
我们小时候就爱吃的饭菜,在水池旁
洗涮狼藉的杯盘,笑看
我们打牌、看电视。而当
我们生气,坚持去饭馆
她屈从地坐在桌旁,小口吃着
埋怨着味道和价格,吃完
我们强加给她饭菜与意愿
母亲姓刘。
我一直将左边的文弱,当成
她的全部,而忽视她的右边——
坚韧与刚强。
她曾在呼啸的广场,冲出
人海,陪同示众的父亲。她曾在
滔滔的长江边,力排众议,倾家荡产,
救治我濒死的青春……
我不能饶恕自己
对母亲误解、高声大气说过的每句话。
而现在,唯有一哭
她已不能听见。
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
她的墓碑,
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
是救赎之帆,灵魂的
孤峰,高过
我的头顶
春风正擦拭着墓碑的上空,
我看到白云托起湖水
她与父亲的笑脸与昭示。
这慈祥的天象
宽慰了我
孤篇
秋后的夜雨多了起来。
我在书房里翻检书籍
雨声让我心思缜密。
柜中,桌上,床头,凌乱的记忆
一一归位,思想如
撕裂窗帘的闪电
蓬松的《古文观止》里掉下一封信
那是父亲一辈子给我的唯一信件。
这封信我几乎遗忘,但我确定没有遗失。
就像清明时跪在他墓碑前,想起偷偷带着弟弟
到河里游泳被他罚跪在青石上。信中的毎行字
都突破条格的局限,像他的坚硬,像抽打
我们的鞭痕。这种深刻如青石的条纹,如血脉。
我在被儿子激怒时,常低声喝令他跪在地板上。
那一刻我想起父亲
想起雨的鞭声。想起自己断断续续的错误,想起
时时刻刻的幸福。想起暗去的一页信纸,
若雨夜的路灯般昏黄,带有他体温的皮肤。
“吾儿,见字如面:……父字”
哦父亲,我要你的片言只语
灯火
酒醉醒来,摸黑走向
一只杯子。我喉咙中
竖着一口枯井。
梦乡的河床,在昏暗中
干涸了一宿
进入中年后,一些习性
固定下来了。内宽,外远
相信缓慢的力量。
责备体制机制,也责备
自己的颓废。我指尖的皮
蜕过一层又一层,
一圈又一圈的涡纹依然清晰
端起水杯,黎明已经生成
但我依稀看见地板上的光。
折射的,反射的一片光亮。
那一瞬,我睡意顿无,坚信
是从厨房里挤出的狭长的灯火。
想见母亲正在为我们烧煮早餐
而她,已离世多年
仪式感
向晚时,躺在草坪上看云
满天的鳞片。一条大鱼没有头尾。
我认出这是卷积云,没有云影
落在平均主义的草皮上。
不似乌云下有电闪雷鸣。
白白的,缺少下雨的仪式感
仪式感这东西很重要。
会让你明了下一程的发展。
许了心愿后,会吹灭蜡烛
签订协议后,会握手拍臂
吻过左眼后会让你吻她的右眼
但皲裂的卷积云没有。
我们之间的预知缺位太久。
你不知道秋天的会议要讨论什么
我们再不会为了一次会盟
在各自的双唇涂抹牲口的血。
不会在荒野,插草为香,
为一句不被风吹灭的誓言。
我们努力拼凑摔碎的陶罐,
欲再次置之高阁,但总是
找不着上下的那两块。
找不到缺失的鱼头和鱼尾。
那丢失的两端,也是
我们正走失的两端。
一天白云,支离破碎
遍体鳞伤的天空下,
我最想亲历的仪式是
捧着自己的骨灰,走过
割草机刚割过的草坪
江南的香樟
在江南的日子是快乐的。
这种快乐很直接,可能是云影
越过自己,投射在丛林上。
也可能是阳光长长的斜射,
远处山顶明亮。
我的快乐,简单,随时随地。
那些偶发的现象,每每让我
烦乱的心思平复下来,像一阵风
晃过香樟林,喧响那么短促
热爱植物是否意味着我的老去
是否显现对一种生命的恒常
以及旺盛、轮回的迷恋?
在一株香樟树前徘徊或伫立
是在找回前世的形态吗?
注目村头巷尾散布的,或山间
小面积聚立的香樟时,为什么
让我激动如溪水
激动如溪水撞击乱石?
面对任意一株香樟树
我都视为可抱头痛哭的同类。
就那么兀自立着
不见山外所有的演变
也忘记曾经的雷暴
几百年不问红尘事
以香气驱虫、避邪
做一个质地坚实的父亲
树冠如伞,荫庇后代
体内有致密的纹路
有一寸一寸抵制的疼痛
也有缓慢扩张的疆土
中秋夜与儿对弈
返校前,他又央我对弈
十一年了,已形成习惯。
前十年,他输多赢少
后十年刚开始,我们输赢各半
我明白小子的心思。
他试图用战胜老子的方式
标注长成的速度与高度
人进中年,我已惯看成败
落子观三步,转山转水
抱守日益陡峭的帆桅
渡己,又渡人。
许多事就这么成了
许多事不为外人道
窗外,月光正逼迫窗台
他架炮跃马,我支仕飞象
一心将一枚卒子送过界河。
日渐缜密的青春步骤,让我
连连退却。
而我在困境中竟获幸福
父亲你离开我们十一年
你的棋子与棋盘都还在。
车马炮,象仕卒都还在。
他挺进的每一步,我都
感知你传输的规则与力度。
我们在一次次对立中统一,
共同完成一次次对你的纪念
附着物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游鱼,
想着它的一生与我的半辈子。
万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鱼除了
托付的水,只有最后的刀锋。
我摆脱不开东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药片
永久蛰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觉不出重量
服药记
我依赖一剂白色的药
安度时日
每天清晨,我漱清口中的宿醉
吞下一粒,化解经络里的块垒
让昼夜奔跑的血液的马
慢下来,匀速地跑
有力的蹄声,越过
倒伏的栎树,明确自己
又过了一程又一程
药片很白,像枚棋子
掀开封闭的铝箔,提走它
在体内布下两难的局面
无所谓胜负手,提子开花
以打劫求得气数
每走一步,都填平陷阱
我想以你入药,融于肉身
陪我周旋快逝的时光
制我的狂怒和萎靡
唤我跃出每日的坑井
我视你为日历,一板三十颗
日啖一粒,月复一月,忘了亏盈
像技艺高超的工兵,排除雷
排除脑中的巨响
其实我依旧在寻求
一剂白色的药
用一种白填充另一种空白
拔牙记
女牙医将拔下的病牙
端到我眼前说,
“你这颗牙咬得太深了
创口较大,可能要疼几天。”
青春过后,我一直紧咬牙关
不能松口,更不愿松口。
最忧伤的汉语淤积胸中。
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悲痛欲绝的人事已经过去
压制我的山峰也已拔除
我只在夜晚用月亮的口型
喘息,用舌头舔舐缺口
不要怀疑我写下的分行文字
那些都是真诚的。那些
鱼泡般顶出水面又破裂的
都是我能够告诉这世界的
开始老去的肉身并没让我气馁
梧 桐 颂
我就是那位在
夕光中抵达的人。你们可以
借助日晷、钟声和塔的荫影
计算我一贯的精准。
寒露时我会飘落
枯焦的痂皮,
每个春天
被斫去的手臂都会长出
经年的疼痛
这些年
我并没有迁徙,没有被
拔出深陷的泥土。我就在你们的身旁
我有我初夏的法则。
失去的荫翳,使我的天空
更加开阔,我看得见
钉满金星的夜空。我就在
你们的必经之路,就在
呼啸的花园旁边
我没有与你们结伴而行。
我一直穿越的路径
布满林立的石碑
这些失去双臂的华表
绝非形同虚设——
没有蓊郁的版图
新生的枝头也会
悬挂一个不同的世界
选自《万物的动静》,吴少东 著,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9年4月出版,定价: 39.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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