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琼：灯火通明|诗人自选
 
 
赵琼，男，1966年生于晋南，空军某部干部，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著有诗集5部，其中《有一条河是向东流的》《走在春天的家门口》分别获《诗刊》社“优秀诗集奖”（2001年）、第七届空军“蓝天文艺创作奖”（2014年）。诗作散见于《解放军报》《中国艺术报》《文艺报》《诗刊》《星星》《绿风》《诗歌月刊》《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天涯》《海燕》《岁月》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委文学奖、第二届“科学精神与中国精神”诗歌大赛（《中国科学报》社与《人民文学》合办）一等奖、第四届国风文学奖、《解放军报》社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三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诗意浓香”全球征文社会组现代诗特别奖等，诗作收入多种诗歌选本，有多首诗作被译为英语、韩语、西班牙语在海外推广。
 
 
 
 
 
 
关于春天的一个隐喻
 
走在春天里，我不知道
该与哪一朵花儿道别
又会在哪里
与哪一朵花儿相遇
 
我只管与开着的花
和摇着的叶
在春天里游走
在一脸祥和的春风里
听一棵树
对一枚倚着枝杈的青果
讲述，一个柿子的
来路和去处
 
 
 
面对
 
为了对付仇恨
铁，不惜放下身段
在炉子里以软取火
在水中以硬出锋
然后，再将自己委身于一双血肉之手
和一块与自己相互撕咬的石头
 
当握刀的双手
一次次松开
石头和刀的本身
一层一层被水洗去
就像靠着日子生活
又被日子埋葬的那个人一样
刀与仇恨
面对头顶悬空的太阳或月亮
如同风和时光
最终拍了拍
彼此的肩膀
 
 
 
亲人
——悼岳父
 
1
眼看着年关就要来临。
一向节俭的妻子，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
飞回了关中
 
2
岳父昏迷的时候，窗外
有一群鸟，在不住地啼鸣
我坚信，那鸟也与我们一样
一声一声，想把岳父
唤醒
 
3
岳父去了。在深夜
天上，没有星星
窗外有风
一阵紧似一阵
像我们的心，要去追逐那个
再也不会回来的
背影……
 
4
一锨土，又一锨土
无数的土，填满了一个昨天刚挖成的坑
也堵住了一条
回家的路
 
5
生者哭，痛哭
逝者，已安眠在土地的深处
虽然天空晴朗
对于一群在夜晚赶路或无路可走的人
星星仍旧那么
可有可无
 
我混迹于一群敲盆招魂的孝子中间
像是一颗
赶路的星星
 
6
焰火，一阵一阵
从地面，蹿至空中
放焰人，站在地上
像是从天而降的那一些
鸡碎狗零
 
放完焰火的亲人们
围桌而座
手机握在各自的手中，拯救
已不存在的烟火
一一重生。
 
 
 
须发皆白
 
在秋天，世间的很多事物
都会让我感到愧疚。譬如
一条被遗弃的谷穗
一颗红彤彤的丹柿，悬于
叶已落尽的树梢
 
在这个秋天，我在城市公园
感动于，隐于一隅的
一只风铃
它深谙晋言，且会晋南俚语
让我在一条深浅正好的溪流里
正好够到
浣洗了我整个童年的
母亲
 
 
 
碎月亮
 
整个晚上，我都在用一只
用失眠编成的网
打捞，水中的月亮
水里的月亮是活的，它在水中
扎下了根须
并把根须，时不时
就缠上我的双臂
 
同时，这些水中的月亮，还是
潜入这人间的
鱼群。在水里，所有同样
来自天上的星星
都是它们虔诚的供品
 
有根有鱼的池水，在深不可测的
夜里，更加深邃
丰腴的月亮，时不时，就以
破裂的肉身，来填补一些
残缺的人心
 
 
 
空寂的稻壳
 
每当夜晚降临，一直坚信
远方，一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对着深夜，像对着一面镜子
一遍一遍地，清洗自己
 
所有的星星，都像是空寂的稻壳
与一泓月光一起，从并不严密的指间
一一滑过。并汇入
包围着他的江河、湖泊
 
有风没风，风都会在耳畔
呼呼地唱歌。像一场悬于天上的雨
像一条，想开，却总也开不了的
春天里的河
 
是大江，毕竟都要东去
所有的春花
都像是赶来为冬天送行的
那些孝子
 
从我背叛童年那个秋天开始
故乡，年年都会长出一枚
湖泊一样的月亮
并且硕大无比
 
 
 
我不敢像其它人一样，喊出他的名讳
 
家住小院。院门，正对着
一个山包。山包被一些
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
各种乔木，包围
就像我身边生活着的那些
熟悉或陌生的身影。
我置身其中。
面对一些因缺水或生虫
在春天里已不再抽芽的树或枝干
我一直不能说出那个字
——死。就像我面对那位
躺在炕里
炕前，围满了亲朋
气若游丝的长辈
我不敢像其它人一样，痛哭着
喊出他的名讳
 
 
 
灯火通明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正常人
观风向东南，看云高雨低，花前打马
树下数蚁，人云亦云。尽量
绕过，所有的石头、壕沟、荆棘。
即使，行走于一畦稻田
也绝不试图去测量，生命
的株距与行距
具体说，从今夜开始，做一个正常人
关好所有的窗
并插好自家的门
读几页或古或今的文字，倒头入睡
如果有梦，并且门扉微启，缝隙
最好恰如其分，只容侧身而入的
两个女人：一个生我
一个爱我，活过的证据……
 
 
 
想做桃花潭里的一尾鱼
 
每当夜幕降临
我都会，把自己当成，游弋在
桃花潭里的一尾鱼
沿相送的驿站或街衢
找寻一袭，植有桃花十里的长裙
 
做一尾鱼，在桃花潭里
把所有，落在潭水里的星星
全都当作一个又一个背影
范成的脚印
并与其中的一颗，相拥无语
 
 
 
闲静时光
 
在拦路的山梁上种麦
在被路遗弃的土里点豆
顺土地龟裂的指向，往大地的
深处，挖坑，挖储藏
挖阴凉。挖一些，不想闲静下来的
闲静时光
……
水的出现，在预料之中，也在
预料之外。
日落了，天黑了 。一只鸟儿
从容归来
 
 
 
夕阳下的一片落叶
 
秋一天一天就深了的时候
树上的叶子，也一天一天稀少
剩下那一些长相平常，叫声也平常的鸟
尽情享受着秋天的硕果
以及落寞
 
冬来了，山就显得轻了
雪来了，世界显得净了
面对日见嶙峋的那些枝杈
太阳的目光，依旧坚定
从容
 
站在这深秋黄昏的地头
看一片夕阳下的落叶，多像
王铁匠炉子里， 将要成器的
那块好铁
 
 
 
一枝玫瑰
 
我知道，再走三个小时
就能够穿过雾霾笼罩着的
那个广场
再在雾霾里行走三十分钟
就可以到达你的身旁
 
夜再黑，也黑不过
我闭起眼睛的那一瞬
风站在叶子落尽的枝头
像是一只，引我回家的手
 
其实，亲爱的
我确实欠了你一枝
血一样的玫瑰
以及那一袭像婚纱一般洁白的白云
一年四季
我都在梦里和梦外赶路
想在拂晓之前，让霞光
在你梦醒枕畔的那一刻降临
 
 
 
春风桃李或者桃李春风
——致老舍
 
站在冬天的雪地，如果感觉到冷
我就会跟着你一起，朗诵春风
同时，也朗诵春雨对万物的悲悯
让所有落叶复苏的声音
全都化成，你笔下那一园
驮负希冀的桃李
 
到了春天，我一定会坐在
你的桃李之下，让我的身上
粘满你笔下的白花和月痕
让花香呵护着的小院或墓地
成为一对
永不反目的兄弟
 
在你缔造的春风里，我能听到
乳汁流动的声音
那些有幸的文字和有幸的我
都会以桃李的形态，在生命的地头
与灵魂列队
 
一个又一个春天，一缕又一缕春风
一树又一树桃李
桃李能记住的事物
春风，也一定会在一年之中的四季里，将它们
一一记起
 
 
注：《桃李春风》为先生雅集。
 
 
 
秋祭
 
１
风，一天比一天向冰接近
雨的白和雪的白，中间
隔着一层叶的黄
 
是该做一个交待的时候了
 
对一年的时光
所有能结果的乔木
纷纷捧出了，人一样的心脏
 
２
果，一颗一颗，排着队
一日一日地，将枝条压低
红日的光芒，一来到人间
便被枝条，一缕缕地剥离
在深秋的目光里
那些在田野里绽放的风
已绚烂绝伦
正是那一朵，它要献给
雪地的玫瑰
 
３
当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隐于
与夕阳一样斑斓的黄昏
夜，就开始在世界里，将黑色提纯
当溪水不厌其烦地，将星光
在自己的掌心里揉碎，再揉碎
潺潺的乡音
总将一个远去的故事，一遍一遍
讲给一位
坐在河边的旅人……
 
 
 
在新疆拾棉花的二姐
 
在离家数千里的新疆拾棉花的二姐
昨晚，在雇主的家里打来了电话。
她说：新疆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雪太大了，也太白了，她明明知道
她还没有来得及拾完的棉花就在雪里
她在雪地里扒了两天了，就是找不到棉花……
 
听完了二姐的话，母亲冲着电话就骂二姐：傻！
骂完了二姐的母亲，一头便扎在了灶间
让风箱的“叭嗒”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
一团又一团的柴烟，从锅灶直往外窜
雪的雪白，像棉絮一样，顷刻之间
就把母亲，裹成了一团……
 
 
 
父亲与他种了一生的豆子
 
豆子老了的时候
父亲也老了
老了的豆子和老了的父亲
就像是一对少不更事的顽童
时不时地就使着性子
拌嘴，别劲
父亲的牙口比不过豆子
父亲将陪了他一生的牙齿
全都种进了
他陪伴了一生的地里
喂了豆子
 
成熟后的豆子
被父亲背回家里
是阳光，让它与父亲一样
坚硬无比
但坚硬的豆子与坚硬的父亲
一样怕水
豆子害怕水的潮湿
父亲惧怕别人的泪水
 
怕水的豆子性烈
因此，总也逃不脱
被火炒被水泡
被比它还要硬的两块石头
磨得碎碎的
做成豆腐
 
父亲时不时地
就嘲笑豆子
说它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都成豆腐了
仍还在冬天的某一个日子里
和水一起
与刀子作对
 
其实，父亲也知道
在他嘲笑豆子的时候
豆子也时不时拿他的短处说事
说惧怕泪水的父亲
被两行真假难辨的泪水浸泡之后
一排窑洞
就在我家的崖顶扎下了根
他却为进不了
那一块
置于别人自留地里的祖坟
没日没夜地就嚅动着嘴唇
时不时地抬头望天
望一望自己头顶上的
那家邻居
 
收完了豆子的父亲知道
豆子一年只能老一季
被父亲收回家里的豆子知道
父亲一生只能死一回……
 
于是，豆子
就成了父亲唯一的知己
时不时地
父亲就将一把豆子
紧紧地，攥在
他那皮肉渐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