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从国外经典诗歌中看感动写作
摄影:高兴
从国外经典诗歌中看感动写作
马知遥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岛/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编墙糊上泥;/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行豆角,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儿滴下来/从晨的面纱落到蛐蛐歌唱的地方/那儿半夜闪着一片微光,中午染着紫红光彩/而黄昏织满一红雀的翅膀//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人行道/总听得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湖心岛茵尼斯弗利》)每每读到这样的诗歌,我们就会被那些扯动人心的安宁和安静的世界所吸引,它让我们的心灵世界突然沉静下来,并为那些白日的喧嚣和浮躁而羞愧。于是,心就那么被触动了一下。这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还有另一首让大家广为传诵的诗歌:《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诵,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惟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它的赧颜
也许这首诗歌在当下的诗人看来已经没有多少新意,甚至有些过于传统的单线直抒,然而这首诗歌的魅力在于诗歌在平静安详中显示出的豁达的人生境界,那种看破生死的眼光,以及对爱情的洞悉和坚强决心。由于对永恒主题的关注,朴素的情感直达人心的深处,这首诗歌赢得了它应该得到的尊重。同样在《柯尔庄园的野天鹅》里,在缓缓如画的意象中,人们忽然顿悟到天鹅与人类自身的命运如此相似,那份相似牵动了人心最柔软的部位。
对爱情的不懈的歌咏,我是说人们心目中永恒爱情的歌咏,这样的诗歌注定要成为感动人心的内容。在瑞典诗人卡尔费尔德的诗歌《野性的爱情》里我们又怎么不为那样的诗歌所感动:“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两人就一见如故/发誓要白头偕老/他们天真地嬉戏/诚挚地相许 并且/决心订婚时不去聘请牧师/在婚礼的宴会上/新娘美得像森林的女神”“俩人一起纵谈人生/可到海边流浪/也可遨游海角/可做叫化子/也可做小偷/世界就在他们的脚下”“纵是睡在干草堆成的小屋/仍可闻到芬芳的草味/可听见河边柳树沙沙地作响/夜是属于两人的/不管它多长”在看似没有任何意象的简单的句子里,好像情人间的话语,却传达着不简单的对爱纯粹的理解和向往。那种浪漫和终身享受的理想境界是人类向善向美的方向,是人类的渴望。当诗歌写出了这样的渴望时自然就会被读者接受和感动。
他的那首《圣诗和竖琴》这样写道:“当贫困把我们折磨得太久/请赐与我们圣诗和竖琴/请不要夺走我们身边的珍宝/更不要扫尽我们歌唱的欢情/让我们孤寂凄凉的残年/如翠野的风悠然吟唱/如海洋的波涛尽情欢鸣//请赐与我们一只温暖的火炉/让我们围炉分享面包/请赐与我们可依偎的胸怀/当欢乐落入无边的灾祸:/请赐与我们可信奉的信条/让我们安然走向黑暗的冥府”如同平民的祈祷,而这些最简单的祈祷却有直触人心的力量,它表达着最善良最美好的最朴素的感情和愿望。当你说出了人类最共同的朴素感情时,也就打动了无数人。
瑞典诗人拉格奎斯特在长诗《黄昏土地》中写道:“用手捂住我苍老的眼睛/它们曾是孩子的眼睛……/死者之屋/在晚秋的黄昏//有人步履稳重走进/把牛棚老灯挂在门前/再走进星光”这首诗歌整体的回忆和苍凉的基调让读者看到了对生命的疑惑、未来的迷茫、孤独的探索、岁月的追问。这一切都是所有人类必须面对的。当众多命题出现时,人卑微的灵魂怎能承受?!
在《小小的手。你不是我的手》一诗中:“小小的手,你不是我的手/在这茫茫人世,你是谁的?/我在黑暗中摸到你,不是我的手/但我听见有人在哭泣?//哪儿是你的眼睛?你的胸脯?/谁在黑暗中轻轻地哭?/小小的手,别哭!我的温暖抚慰你/在黑暗中,你并不孤独”。并非所有的哀歌都足以打动人心。这首哀歌取的是对年幼生命失去的悲哀,令人顿生怜悯。在一层层的感情推进中,我们注视到的是一颗痛失的心。
瑞典诗人奈莉·萨克斯的《忘却一切的女人》仍旧是写悲情,写岁月和命运,她寥寥几笔充满了情谊和开阔的眼光。让人们在阅读后感觉到历世后的大度和宽容。而每个人似乎都在向往这样完美的境界。“到了老年,一切都是无边的落寞/琐碎的事物如蜜蜂般飞去//你忘却一切言语和对象/隔着玻璃和石竹向敌人招手”。在《蝴蝶》中,诗人写道:“你的躯体描绘着/多么美丽的来世/你经过大地火焰核心/经过石质的外壳/被带到这里/那是用无常的尺所测量的离别的纺织品//蝴蝶啊/一切的生物都该休息了/生与死的秤锤/将和你的翅膀并起/下沉到玫瑰花上,沉没在/指向故乡和灿烂的光芒一起枯萎的玫瑰花上//你的躯体描绘着/多么美丽的来世啊/那是潜藏在神秘的大气下/那位帝王的标帜”借助美丽而孱弱的蝴蝶,诗人揭示着人类的生死命题揭示着神秘的命运,而其中贯注的阴柔之美和无奈感惊起人心深处的涟漪。
在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歌《处女》一诗里,我们能读到炽烈和永恒的声音,那样的声音是刻心铭骨的,是足以令人动容的。“喔 罗洛拥抱我/直到把我焚毁/于黑树林的枝叶下//是你的爱像地下一声雷/而今我犹豫不定/是否与你共造世界/或携手共享天长地久//吻我吧 直到疼痛/到死为止”真挚的呼告,锐利而决绝,决不苍白,胜过任何千言万语的所谓盟誓。
瑞典诗人马丁松的诗歌《乡间暮景》则用对自然的人性化呈现,给大家暗示出一个宁静的境界。万物融为一体的和谐。“那谜团悄悄露出它的轮廓/在寂然的芦苇中织出一个黄昏/有一个没人注意的弱点/在这儿,在青草的罗网中//缄默的牲口用绿眼睛凝视着/在黄昏的恬静中漫步到湖畔/湖泊拿起它的巨大调羹/把清水送到大伙的嘴边”在德里克·沃尔科特的长诗《另一生》里,诗人写道:“矛盾的泪/我成了一个隐喻,但/相信我本是食盐一般的粗糙//我回答,安娜/二十年后/一个人只剩半生/下半生是记忆/上半生,在犹豫于/该发生/而未能发生的事,或者//不该发生/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她——一个护士/我——一个伤兵/曾有过/其他沉默,从没有这么深,曾有过各种拥有,从没有这么确定”同样是没有脱离爱情的主题,不管是幸福的不幸的爱情,经过诗人岁月和智慧的提炼,总有感动人心的力量穿越文字而来。诗人勘验了人的一生,勘验了爱情的力量。在爱尔兰诗人贾斯廷·希尼笔下,有一首《个人的诗泉》堪称写作的标本。他这样写:
“烂了的木板盖住了制砖墙里那口井/我玩味过水桶顺绳子直坠时/发出的响亮的扑通声/井深得很,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有些井发出回声,有纯洁的新乐音/应对你的呼声。有一口颇吓人/从蕨丛和高大的毛地黄间跳出身/一只老鼠啪一声掠过我的面影//去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完全是自然的呈现,非常客观的表露,却能达到逼真和撩拨人心的作用。让人在回味中体察人生的命运和自省。
在波兰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哈尼娅》里充满对底层人的同情和悲悯,这也是感动写作中最为可贵的品质。诗中说道:我从没有听见过她的欢笑和悲哭/她温顺谦和,对生活一无所求/伴随她人生旅途的只有阴影……/这肉体的丧服/破损的手帕在风中呼呼直响。同样在《出生》里,我们看到了更感人的内容和情感,那是写给母亲的诗歌,而这样的诗歌总有写不尽的内容。
在诗歌的长河中一定有许多经典的作品因为我的阅读而忽略了,可我会尽可能地去阅读那些感动心灵的给我突然撞击的诗歌,那样的作品因为感人的品质已经越来越让我的阅读形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用朴素的感人的标准去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无论有多少人吹捧有多少媒体的炒作,我都深深地知道,好作品首先是应该从情感上征服读者的,只要把握住了这些,所有的技巧和才华才能得到体现,我深信那些貌似高深而被冠以才华横溢的大师级作品被忽视的毕竟是少数,而被人类世代流传的终究会因为它们本身的动人之处而世代流芳。综上所述,在外国诗歌中,那些感人的诗歌靠的也是诗歌传达出来的感人品质。它们主要集中在对爱情的情真意切的吟咏,对忠贞的大胆而锐利或者纯情而迷恋;对亲情的忘我和对故乡的无限关切;或者充满人道关怀地面对人类的战争或死亡,面对底层人的生存发出悲悯或抗争。人类的情感都是相通的,当一个诗人将眼光更多地放在对世界对民族对底层人类,放在对心灵对人类的孤独和人类命运的追问和关切时,共鸣是必然的,而且会持久。
诗人因为诗歌而得到生存。这样的生存就在于诗人始终关心到了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我们因为感动而让诗人长留,因为感动而将诗歌的寿命无限延长。翟永明说:诗是对不可知世界和不可企及之物的永恒渴望;是对已有词语的改写和对已发现事物的再发现。柏桦说:诗和生命的节律一样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当它形成某种氛围,文学就变得模糊并融入某种气息或声音。此时,诗歌企图去作一次侥幸的超越,并借此接近自然的纯粹,但连最伟大的诗歌也很难抵达这种纯粹。所以它带给我们的欢乐是有限的,遗憾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是不能写的,只是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这种形式。我们深知,许多诗人可以无视读者的感受,为了他们的诗歌理想在不断探索,他们献身艺术的精神值得赞佩,而我更赞美那些为了让诗歌在当代让更多读者接受和领悟的诗人,他们是需要高超的技术和同样寂寞的创作心态的。因为让更多人理解和感动需要一颗忘我的安祥而激动的心。
选自《感动写作论》,马知遥 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7月出版。
马知遥,70后诗人、评论家,天津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中国现当代文学怨妇母题研究》《中国小说艺术探幽》《感动写作论》《布老虎寻踪》《非物质文化遗产前沿理论研究》等专著3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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