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在时光里 | 诗人自选
日期:2022-02-16 17:57:36 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作者:于力 点击:547
于力,60后,现居河北张家口,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首届河北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散见于《十月》《诗选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诗潮》《飞天》《天涯》《海燕》等,著有诗集《倦怠的芬芳》。
在时光里
于力
战国杜虎符
两爿青铜的虎符熔铸出来
然后切厝、错金、打磨
须搜肠刮肚,戳心掏肺
直至将一句信诺榫卯勘合
让钢牙、利爪和一声嗥啸严丝合缝
弃盟、背信,礼崩乐坏的年代
每一次兴士披甲都是鲜血淋漓的虎患
如今它早已身首异处,剩下半边的错金铭文
半边的斑斓与雄威、利爪和咆哮
半边的江山社稷
背侧的牝槽,只有尘埃、锈迹与之铆合
曾经的硝烟、战火,曾经的刀光剑影、车辚马萧
曾经的窃符救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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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钟
轻拢慢捻,从容、儒雅
博槌在宫、商、角、羽、徵的乐符间律动
一博一博,叩击一个盛朝庞大的休眠
虬盘的根桩从律令的桎梏里挣脱出来
顷刻间嘉树纷缊,山瀑响彻幽谷
扶桑与佩兰竞放,猿鹤和九凤交鸣……
这罄石般的音籁缘自青铜的脉矿
须经历浮选、熔融和提纯,铸钟造范
沥去砷、锑、硫的杂音,剔槽、透空
抠掉啁哳、喑哑一些淤堵的熔渣
然后交于时间磨锉
让声韵渐次变得温润、悠扬、清丽
顿击闷击弹击,博槌快速挥动
乐师凝重,略带忧愤,仿若去国怀乡之人
扦刷扫击,一个变徵之声,敲疼社稷的软肋
凝绝。风乍起,吹动飘飘衣袂、散乱髻发……
在首都博物馆“淮上春秋”展示厅
“春江花月夜”、“楚殇”,接续是“东方红”
时光搬运音程,只相隔一个颤槌的摇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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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茬记
草木一秋啊
失去了身体的依附,根已不再是命
像前世的梦魇,扒在最后的农事上
让田野不得安生
当䦆头抡起的一刹那,突然记起
曾经对它的百般呵护,铲草、松土、施肥
薄生生的锄刃极尽溢美之词
妥帖的打理,生怕丝毫的轻慢与伤及
现如今,我借用另一种农具
向着茫然无措的大地淘掘
向坝下艰苦卓绝的农业刨根问底
每一次挥动,它都尖锐地疼一下
我知道扎根有多深
就会蒙受多大的痛苦
此刻,日头已被节令择去了芒刺
寒风在枯枝上悬着,一行大雁的鸣啼
就填满了青灰色的寂静
而拾荒的麻雀,正把旷野一点一点地啄空
晾晒的棒米丈量着
乡间小径清瘦的金黄,归途
我像是背负了一蓬空巢
或许落日会在里面孕育
孵出一窝欢快的鸟啼还有四溅的蚱蜢
在大雪覆盖的隆冬时节
它将和棒子杆、棒子骨碌一起
在炕洞或灶台里相认并热烈拥抱
蒸腾咀嚼粗粮的日子,煨暖冷寂、仓皇的年景
然后,把薪火相传的魂魄
借一缕柴烟,向着上天抽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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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又逢杏花开
去年那戛然而止的凄美
至今仍在我的骨头里打着寒颤——
一树灼华拉起另一树灼华
遍踏延绵不断的丘陵与沟壑
粉薄红轻,讲方言的乡下女子
笑逐颜开,在清明的泠风中
赴一场寒潮之殇
雨凇含吮着的花蕊
似一柄剑,戳进娇柔的花容
嫣红溅满一袭绫绢
清晨,蝴蝶运来阳光的救赎
大地皴裂的唇已唤不应霜天
弦丝般冰凉的泪水流尽
花瓣渐次变黑,缓缓松开了春天
远处,小五台山皓首低垂
像一匹忧伤的老马
惊蛰,芨芨草刚揉开惺忪眼眵
鹅黄细柳还载不动冬日育肥的鸟啼
蕾蓓就在枝干里蹿奔
面颊潮红、发烫,弹出砰砰的心跳
然后提速、冲刺,一头撞开冻噤的大地
攘臂一呼,举起暴动的旗帜
倾塌之美浓稠、无骨,呈虚幻缥缈之境
生命的转世荡气回肠
在张家口坝下地区,这些被唤作
铁杆庄稼、木头儿子的作物
生命的花期时常遭遇灭顶之灾
多少年来,她们与霜冻殊死抗争
在瘠薄的土地上,狭窄的无霜期内
丰歉抵补,交出灿然的盛开
和金黄硕大的果实,义无反顾地
匆匆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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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工坊,看表姐刻窗花
熏样、拔样、钉捻,一沓宣纸
拓压着若干澹薄的命运
以阴刻为主,刺空、进刀、走线
锋芒闪熠,心在刃口上跳荡
间或,在霜鬟上拭一下
力道透过纸背,被垫衬的蜡板含吮
又轻轻送回,化作绕指柔
从纸糁细密的脱落声中取回
云鬓、美髯,娇柔的花蕾徐徐洇开
一声低咂,撑开羞涩的绸衣
跃上枝头的瑞鸟也于铓尖上
小心翼翼地鼓起了咛囊
许多年来,表姐在毫厘间运算着减法
每一刀镂空,感觉就轻一点
刻在颊额上的皱纹就少一点
一件称意的作品,能镂空生活的艰辛
让她回到少女时光
为刻刀所困的表姐
正在被刻刀一点一点地收回
她每㧻一刀,我就被扎一下
直至把这些伤口缀连成吉祥的图案
这在减折中剟取的丰盈
叩击着心底的幸福与隐疼
离开手工坊已暮晚时分
阴云密布,一道闪电刺破夜幕:
闪电也是一刀镂空,它疼痛地喊叫着
天空和大地上的花朵一齐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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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心
我在唤做文创园的一爿工作坊
聆听一堂雕艺课,大师气质儒雅,侃侃而谈
不只是技法,重点讲相由心生
讲木雕的最高境界乃是雕心——
须沿着年轮的心路历程行进
一圈圈绕开枯朽,还原出森林、苗圃、松香
用雕刀触摸各种材地疼痛的耐受
成就它们应该成就的样子——
雕一尊佛,需要调动所有悲悯之情
对接一颗皈依之心
雕一只鹰隼,要无中生有——
眸子里映出的彤云,翅翼下悬坠的风暴
以及唇喙里含着的一声孤唳
要有意境,给一座庙宇雕晚祷的钟声
要有胸襟,给一声嘶吼雕广袤的草原
给一声啼鸣雕辽远的天空
从炭化的伤口里取出闪电的遗骸
从结痂的疤痕里递出玫瑰的香馨
要独木成林,还要枯木逢春
那天下午我端坐在工作坊一隅
宁心静气,像一件毛坯
被大师上下左右雕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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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
在一块疼痛的石头上开天辟地
一切成竹在胸,伴着单调的凿击声
一些生硬的词语被一笔笔刌掉
诸如冷漠、冥顽,随火星纷纷迸溅
在飘动的衣袂褶皱里留住风
在睡莲羞涩的打开中藏好香气
一尾跃上龙门的锦鲤缓迟地落下
一只栖上枝头的瑞鸟渐渐鼓起咛囔
从僵硬的表情里摘下一枝柔软的笑容
为冰凉的胴体安装一颗慈悲之心
从雄狮的阔口里掏出一声咆哮
让镂空的名号在墓碑上卸下一生
把一块石头从另一块里取出来
变得纤巧、流丽,繁缛、壮阔
令其脱胎换骨,许以前程似锦
毫厘间的减法验算,从折损里获取丰盈
为石所困的一生里,你用木锤
一锤一锤把自己敲进去
再用錾仔一錾一錾把自己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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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
秫秸秆、毛竹片缀连起来的骨架
用铁丝箍紧,粉连纸做的绸衣
细意熨帖着吉祥的窗花
除夕,父亲精心裱糊的走马灯
悬吊在屋檐下,打通的气脉
缓缓晕开周遭凝滞的暗与冷寂
瓦垄上的衰草与白霜
院落中搭挂晾晒的苞米、翻过的垄席
以及南墙根堆放的粪肥和
东厢房里神态安详的农具
些许场景被一遍遍地环视,回放
此时,母亲正用柴禾烧暖土炕
远嫁的大姐也赶在大雪之前回家
马厩里嚼着夜草的头夫间或打一个响鼻
我脸上跳荡着红晕,盘坐于炕桌
写道:“走马灯在除夕之夜秉烛独行
它怀揣温暖、自带风暴,用身体掐算着时辰
绕过簇拥的雪花、绕过恓惶的年景
不经意流下几滴热泪,直到晨光微熹
直到和缀在暗蓝天宇的启明星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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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袋斜街
鼓楼衔着斜街的水烟在四九城守更
流星在夜幕的火镰石上用力一蹭
就点燃了六百年京华烟云
银锭桥硕大的斗柄
装进明朝、清朝也装进民国
多少功业与财富、恩怨与争斗
都被时间吮吸、燃尽
又被什刹海咕噜咕噜地过滤
化作一缕烟尘,逗出几声咳嗽一声叹息
李东阳抽过、纳兰性德抽过老舍也抽过
而鼓楼一击定更再击亮更
晨钟暮鼓间只相隔一袋烟的功夫
往事如烟啊,唯有这柄烟袋
磨砺得愈发拙朴,积淀着岁月的包桨
及至地安门外大街灯火璀璨
我仰望暗蓝的天宇上,清凉的玉盘
正衔着七星北斗的水烟吞吐着云朵
银河浮动着潋滟的波光
滤净了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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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庄子下雪了
国家脱贫退出验收的前夜
白庄子下雪了,连日来
陪伴着我们熬夜的星星们
也困倦得躲进了云翳
雪,先是给新落成的村民广场
送去一件羽衣
俄顷,就把蜿蜒的公路织成一条
厚厚的白围巾,系在大山的脖子上
盛大的来临寂静无声
只有冬眠者发出的呓语
间或的断折之声来自枯枝
或者内心深处的一些隐痛
驻村三年,我们从羊群阴郁的眼神
山雀慌乱地攫啄,从低空云、抽屉风
就大概判别出降雪的征兆
七户孤寡老人的煤炭与粮食
九个老慢病的常用药品均已安顿
整改档案、回头看记录、“五证一册”
盘点完这些,夜又深了
我们开始盘点:“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地俱白,屋舍顶着浪漫忘记了贫寒
视域里,童话般的世界塑雕般矗起
那里没有疾病,也没有灾难
清晨,一缕炊烟抖落积雪
从村庄绵长的睡眠里缓缓苏醒
我看见村委会院子里鲜红的旗帜
仍在冽风中飘扬,彻夜未眠
在新霁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